失憶的見證:伊格言《零地點》中的科技與時間

臺灣大學外文系碩士班

蔡善妮

科技的時間取代了人的時間,成為了文明的時間;科技的記憶也取代了人的記憶,見證著文明。然而,科技發展至極逼迫出的卻是時間的歸零、記憶的喪失。伊格言在《零地點》中預言核災,建構一個因核災而時間斷裂的廢墟世界。小說中見證核災唯一倖存的核電廠員工林群浩失憶了。隨他的追憶,小說逼近不可記憶的災難時刻。科技推演至極,一方面是鋪天蓋地的通訊監控,另一方面是核災所代表的任何科技皆無法逼視的絕對空白。

小說中見證核災唯一倖存的核電廠員工失憶了。圍繞著零地點(ground zero),故事分兩線敘述:核災之後(Under Groundzero)與核災之前(Above Groundzero)。

每章節開頭兩行皆如編年史,首段機械般精準的詳記日期時間,如「西元2017年4月27日。」(19)次段則再記述時間一次,以核災為準,另外紀年:「北臺灣核能災變後第556日」(19)。以核災為紀元的特殊紀年,將時間重新編排。書中核災之所以可以重新編記時間,在於核災處於失憶的核心。核災以無法記憶、不可直視的姿態,佇立於原本已經編年詳盡的時間,於是摧毀了原本的編年,逼迫時間重新排列。

被摧毀的是兩種編記詳細的時間纏繞著此書:一種編記的時間關乎核能電廠的建造,另一種則是鋪天蓋地的通訊監控。這兩種科技鑄造了兩種時間的進行。後者是通訊監控敘述著可見的時間、政治操作掌控想要彰顯的事實,而不可見的事件只有以空白簡訊的方式冒出來。前者是人想要控制核能,但人建造與修整的速度遠遠不及核能的速度,於是疏漏頻出,人為再怎麼建造也跟不上自己建造的科技。被建造出來的核能威力已經強過了人為可以控管的範圍。從能夠承載核能的建築到超過人類壽命可以想像的廢料半衰期,在使用核電之時,人已經引入了另一種核電的時間、人所無法想像或經歷的科技的時間。核電的時間比人類的時間更真實更宰制,核電取代了人,贏得了時間的記數權。世界由核電的時間所決定。如史蒂格勒所言,在人體之外的科技,用科技自身乘載著人的記憶,於是改變了時間性,以科技自身的時間為時間。進而,科技回返而重新組織了人類的時間。在核電的例子上,當核電的時間、核電的世界取得絕對的主導,人的時間與世界再也不能承擔,於是以人為主的文明只有毀滅。

小說中核災斷裂了原本的時間,變成無可計數的事件。小說起頭是主角林群浩逼迫卻又抗拒解析的一個夢境。失去的記憶在夢境底下洶湧卻不輕易出現,對記憶不可以不追索,於是啟動了整本小說的敘事。核災之後的敘事時間,是追索記憶的時間。非得回去那個無法回去的記憶。那個空白的、斷裂的時間,有強烈的引力,將其餘的時間吸攏拗折,小說敘事的時間於是就是逼近的時間,逼近那個無法逼近又充滿引力的時間上的空白。小說的第一條敘事線,便是三番兩次的企求能夠追憶起那個不可追憶的事件。通訊被全面監控的林群浩,在醫師李莉晴的幫助下,從破碎的夢境意象之中不斷追憶那個使他陷入失憶的事件、那個政府唯恐揭露的事件真相(小說最後揭露出的真相是總統候選人賀陳端方在核災前便已參與了核電廠設備問題,災後隱藏核災事實拖延不報,後來才以探勘敢死隊之名假裝回到災區,宣布翡翠水庫已遭汙染等等訊息、制定救災政策而取得政治英雄的地位)。第一條敘述線是追憶的時間。

而小說的另一條敘事線平行於追憶的線,又似乎是被追憶的線啟動的。有時序的詳述核災前發生的種種,慢慢逼近核災發生的時間。似乎是一般順時的敘述,然而這種順時,卻逼近時間的斷裂。於是,這一條敘事線的時間,亦逼向時間的空白。這種順時,反而讓順時這件事變成了危險而充滿張力的趨向毀滅。

兩條敘事線,以追憶與毀滅性的順時共同逼近災難的時間,最後在核災的時間重疊了。然而,即便在最後,核災亦沒有直接出現。最重要的事件仍然是以被敘述的方式現身:知情的上司空白的簡訊、賀陳端方與幕僚男子事後的討論。敘述彰顯的是空白處的不可敘述,還有斷裂處的逼迫敘述。非敘述不可,於是敘述環繞著不可敘述展開了。

時間斷裂之處,那個地方沒有時間了,歸零的時間是一處空白、一個空白、不可填補、無關持續的地點,前後的時間在這裡看來都失序了,都必須重新編排。那麼,在此處,在這個時間斷裂的零地點,可以看見的是什麼?

兩條敘事線逼近的、逼迫兩條敘事線產生的零地點似乎是核災。然而,核災之為零地點,從來不曾出現。零地點保持為零。而出現在座標零之上的,是夢境與種種詭怪的影像。如小說開始於一則沒有編號的新聞畫面閃現,報導核災人員的失蹤。緊接著第一個有編號的敘事,編號為零,標記為零地點(GroundZero)。敘述一個夢境:林群浩在光亮詭異的廢棄空城裡,走入女友小蓉的房間裡,小蓉蒼老啜泣,一群沒有眼睛的人追蹤他、破門而入(14-18)。眼睛應該在的地方全是空洞。眼睛被空洞取代了,顯示出看見之不可能、除空洞外別無看見。然而,空洞是如何作為看見呢?當看見變成空洞,這是怎麼樣的看見?始終為零的零地點,在小說中,即使不可看見,仍出現了一種詭異的風景。不可看見的風景。

夢境作為零地點。這種夢境似的風景貫串了全書。不只睡眠時的夢境,一切核災發生之處皆如夢境,一切都在詭異的光亮底下、如夢境般荒廢空置。亦不只真實的災難場景,一切可見的、可以回憶的、可以記述計數的都被打上了奇異的光,一切都以夢境般的意象出現。過度曝光、雖存在但如空洞、行進然如在夢中、現實如記憶、記憶如夢境。甚至,並不是現實被打上了廢墟顏色的光、不是從災難吹來的風改變了現實的形狀,而是災難吹來的風是唯一的現實、廢墟的顏色是唯一的現實。現實從災難跟廢墟的空白處重新被展開了一次,再與先前的現實無關。很詭異的,在科技的世界張開而毀滅了人類文明之時,空白的時間自身展開了一個世界。時間從災難的空白處冒出來,一種沒有進行的時間,除風景之外別無展現的時間。世界不再以各種時間的編制為測量的座標,時間斷裂開來了,如德勒茲的脫節的空洞時間形式,時間展開自身。史蒂格勒亦說,除科技技術之外別無時間,然此時時間逆轉成為作為主體的「誰」。

事件不再運作動作了,唯有時間動作,延展開一片無盡無可言說的廢墟。

        在這種詭異打光的廢墟風景中,人類要存在唯有以兩種方式:如怪獸般生存在廢棄的世界裡,或者在文明裡徹底遺忘不可亦不該記憶的。

        要在文明中生存,似乎必須接受政府的謊言,必須忘記最核心的真相,必須不去看核災的緣故、不去承認核電的不可能。否則如林群浩的下場,會被文明排除或至少被政治屏除暗殺。若不在文明中生存,另一個可能性則是如小蓉一般,帶著原本就被文明屏棄、視為怪物身心障礙者,再被廢棄的世界裡繼續生存。將計就計,徹底接受科技的世界裡不可化約的怪物性。

小說以兩條敘事線逼近不可看見的零地點景觀,而更有趣的是,這本小說虛構於真實的時空之上,敘事時間在現實時間之前,而小說家亦自主的說「我將介入此事」,以小說為介入現實的方式。如此,小說的敘事在逼向不可見的零地點的同時,亦欲逼出現實中必須正眼看待的核電問題。而小說逼出的方式,是翻轉出一個以災難為核心的世界,在如此世界之中,一切皆廢墟。世界的本質就是廢墟。以核災預言警世之時,小說家逼現的亦是在科技堅硬打造的時間與世界之中,最核心的空洞與廢墟。最後的兩條出路,是小說提出在核電時代我們生存的勸諭,勸諭正視在科技之下逼迫產生的怪獸樣貌、而文明又最不文明的屏除人們的怪獸性。以及文明帶來的遺忘的需求,與遺忘的危險。從零地點看過去,文明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廢墟,正在從中間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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