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台灣人文學社理論營:廢」綜合座談 (1)

「2016年台灣人文學社理論營:廢」綜合座談

張凱崴整理,詹閔旭校訂

時間:2016年9月2日

地點: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綜合大樓國際會議廳

主持人:黃涵榆(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教授)

討論人:蔡善妮(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博士生)
              詹閔旭(台灣人文學社秘書長)
              李鴻瓊(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黃涵榆:
       最後一場綜合座談我只負責開場,主持一下。這一場有外文系博士生蔡善妮,有學社年輕秘書長詹閔旭,還有大家都很熟悉的李鴻瓊教授。這幾位年輕學者一起幫大家整理、回應或者是延伸這兩天的課程內容。這次理論營好幾位講者也都還在現場,如果有任何問題,也可以再丟回去給他們直接回應。這一場主要是希望大家聽完兩天的課,多多發表看法,增加互動性,我們有兩個小時可以做非常充分的討論。
       身為這次理論營召集人,我有點義務稍微說文解字一下。這幾天大家一直在問,「廢」這個詞如何能細分成七個不同關鍵詞?它的rationale到底是什麼?我先不直接回應,而是用比較亂入的方式來講這件事。最近MRT的博愛座事件幾乎可以對應到這次理論營主題,廢,也可以對應到七個不同場次的主題。你到博愛座附近就看到那邊有一個標語,標示椅子是給誰坐的,不外乎說是給所謂的disable或者是elderly或者是pregnant,所謂的失能者、殘疾者、孕婦。換言之,就是給某種程度上的廢的這些人坐的。這些標語是怎麼來的?背後很顯然有非常嚴苛的道德監控在裡面,它一定是先經過某些道德認知框架篩選出來。對於失能、疾病的看法也都是如此,基本上不太能夠單純用客觀論證數據化的方式來確定什麼叫疾病,什麼叫失能。可以確定的是,它總是經過某些道德的認證,道德的標記蓋下去後,某些廢是可以被認可、被接納、乃至於被允許坐在博愛座,某些則不是。某些廢的狀態,或者某些失能的狀態,比如說失能的父親、失能的老師、渣男,我很廢啊,我可不可以坐那個位子?不行,你的廢不符合博愛座所假定的道德尺度。
      剛剛好像也有同學問,是誰來決定廢或者不廢?從我的角度來看,其實背後就是有一個mechanism,有一個機制。機制基本上具有相當程度的盲目性,但它同時也是一個自動裝置在篩選決定廢的程度,允不允許坐上博愛座。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講,就是所謂的大他者。大他者在運作之後,我們每一個人好像到那個地方就會很習慣性去辨識,去指證,誰可以坐誰不可以坐。同時我們也在歸罪,歸罪那些我認定不應該坐上去的人。
      這個地方牽涉到跟剛剛最後一場GAME提到的角色扮演有點關係,persona的問題。好比說,當我們身處在一個場景,某些人站在監控者的立場,而某些人就是被監控、被辨識的對象。這裡引申出一個滿兩難且很複雜的問題,一講到歸罪,到底誰的罪比較嚴重?是我們認定不應該坐但現在坐上去的那一個人?或者說,是用像X光那樣敏銳的眼光在判斷別人該坐或者不該坐的人?有人坐在博愛座,就好像就開啟了某一種道德上的戰鬥狀態,誰都會有可能不小心越雷池一步成為誰的敵人。這個就有點類似像紀傑克在講的,快感的征服,誰坐了那個位子,惹得你不爽,你可以找一大堆的理由,回去還可以在網路上發飆一下,亂坐的那個人會變成公幹的對象。我們回過頭來看一看,那個叫博愛座,在這種條件之下的這種愛,是真的「博」嗎?我們再認真追問,這種愛基本上好像也是設定在某種非常嚴苛標準底下,這不是真的愛。你不會去愛那些不被你允許的那些廢人坐在那個位子。
      聽說最近這一些位子附近都沒有人敢坐了,我聯想到,昨天第一個場次講的廢墟,博愛座變成了戰爭隨時可以啟動的例外狀態。據說,有一位媽媽帶了三個小孩子,竟然要求說,你們要堅強一點,不要坐下去,你如果坐下去,你要有很大的道德勇氣去面對所有責難。久而久之,博愛座地區聽說也變成廢墟的狀態了。這也是一個債的問題吧!我們對於那些需要坐下來的人,我們聽到了某些道德律令,或者說,我們看到那三個字,博愛座,我們就有某一種道德上的虧欠,我們需要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一些人。如果僭越了道德律令,那個人就會引起公幹,就會被索討,好像他欠了很多人。
      最近有另外一個詞也滿夯的,叫道德魔人。誰可以坐誰不可以坐博愛座不只是對那些你認為比較弱小的人給予共同感受,事實上,那背後好像有某種形式的justice,正義到了「整個火氣都上來了」,接下來就是要復仇,道德的譴責。這些零零總總其實會讓我思考到,廢的問題也會延伸出很多倫理上的問題。從博愛座,我們也許會看到,在很多種情況當中,你採取了太多的行動,過度的介入,太多的這種activity,或者是agency,反而會讓那個倫理的意義變得更偏狹,甚至是變得更偏執,反而廢了博愛座應該要彰顯,要實踐的一些倫理上的意義。
      我剛剛舉例子有點亂入,我想有形無形的已經把這兩天我們幾乎可以談的關鍵字都放進來。回推到這個活動在設計的時候,大概是去年九月的時候,剛開始的發想是從中文的語境去想像,非常有意思。大家從廢這個字的形構大概可以看得出來它裡面有「發」,所以它跟什麼東西的產生,新的狀況,會有點相關。中文的語境的廢本來有這層意思,它有一部份是正面,也有比較偏向負面的,有被動的,也有主動的。它可能是什麼東西的結束,也可能是什麼東西的開始,比如說「廢止」,同時有終結跟開啟,產生出複雜的一些意思。
      在這樣的思考刺激下,我們接下來細分成七個不同的主題,廢跟這七個主題之間的關係也非常多重。它可以是一個非常字面上,比如說直接講廢墟,墟就是一個廢的狀態。也會有比喻性的,比如說殘疾,殘疾也是某種形式的廢。或者,最後的GAME所講的遊手好閒的文化,多多少少跟廢有某種不管是轉喻或者隱喻的關係。當然,剛才稍微有提到過,也可以是一種倫理上的關係。我們可以從很多不同的角度來談廢,這兩天有非常深入的討論。接下來,就是要請各位專業的講者針對這兩天他們所聽到的,做一些回應,或者一些延伸。那接下來就把時間交給善妮。

蔡善妮:
       接著剛才黃涵榆老師講的,廢有終結又開始的意思。我發現這兩天大家在討論這個問題時,思考的都是怎麼樣從我們既定的現實裡尋找救贖的可能,不管這個現實是債務、社會結構關係、風險社會、全體戰爭、全球化、或是資本主義。種種都好像是壓迫,逼迫得人沒有辦法獲得自由,而廢似乎是某一種救贖的可能。或許一開始是被迫的廢,可是到最後,廢反而變成是一種是驕傲,一種主動的廢、自主的廢、我願意的廢,我認同我自己很廢。某一種救贖彷彿只能夠透過廢才能夠達到,或是,只能從廢裡面才有可能出現。

我們稍微回想一下之前各個講者的講法,救贖有可能不屬於編制的社會,而是重新打開之後,碰觸到另一個field of intensity,如同林宛瑄老師提到的。或者像是李鴻瓊老師講的,可以開啟多重世界的milieu,不再只限於某種特定環境,一種護生的生命。或是像邱彥彬老師講傅柯種族歷史時說的,如何找到一種counter history。或者是像黃宗慧老師講的,無力的可能性,如何讓人跟動物的關係之間開啟另一種新的共在的可能。那種共通的脆弱感,雖然是一種被動的狀態,卻反而能夠開啟人跟動物互動的關係,進而動物納入自己視為生命、成為想要同情的範圍。廢似乎也像是吳佩如老師講的鬼魂的空間。影像過度曝光後反而成為一種光,那是理性與科學的光之外的另一種特殊的光。或者是像林建光老師講的potentiality,阿岡本式的,身處在資本主義裡頭我一定要很有生產力,一定要非常productive,那麼,我們是否有不要做的選項?

廢在這裡面的角色是從壓迫、欠債的現實進入生命之間共通的現實,讓我們在既定和限制的環境出入得更深、更真實。如何進入liminal的狀況?不為任何現實所決定,又可以穿梭於不同的現實,或者是在現實的邊緣?能不能夠進入某一種制度,但是又擁有某一些可能性?這種廢是一種很特殊的狀態,它不是抗爭,也不是跳脫,因為你在現實裡面是無可逃脫。當你說你很廢的時候,並不代表你做了什麼偉大的事情。不能逃脫,又好像不需要逃脫,或者是你用一種不逃脫的方式進行抗爭。你不用陷入現實情境或是資本主義的情境,可是你又陷入那種情境。你彷彿有一種進入世界的特殊方式,跟世界建立一種既拘束又不被拘束的關係。當你說你很廢的時候,你是想表達,我就是沒有辦法達到你的要求,一種不可以被歸類的狀態。

如何去講述廢的狀態?我想從這個字的語境來談,就像剛才黃涵榆老師做的那樣。第一個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我很廢,這是形容詞,也是一種沒有身分的身分認同。我就是很廢,沒有特定職業,我就算在某一個職業也是做很廢的事情。這是一種沒有身分,沒有居所,一種游牧,你永遠都在路上,永遠都不在任何一個特定的空間或是特定的事情裡面。當你處於廢的時候,那是某一種姿態,你在表達我現在的狀態就是沒有辦法被界定,或者是,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我的狀態。

我們現在如果用動詞接在廢的前面,要用什麼動詞?比方說,邵毓娟老師說的造廢,有點怪又很有趣,好像是某種創造的狀態,但是我們又不productive。我們一般的使用是作廢,把某種東西作廢,比方說對於律法或是對於制度來說,作廢就是讓它不再有用,或是沒有辦法執行它。另外一個,就是剛才陳國偉老師講到的「耍廢」,這其實是最常使用的動詞,有一點像是耍無賴,就是你不能拿我怎麼樣,我就是這樣,我就是耍廢。這似乎也是一種放棄,或是也沒有辦法說我是怎麼樣的狀態,或是我正在幹嘛。沒有,我沒有在幹嘛,就只是耍廢而已。這是一種無賴,一種癱掉,不跟現實對話,或者是拒絕成為任何一種樣子。另外一個耍的聯想是,類似玩耍的耍,它變得比較像是主動的玩耍,或是有某一種樂趣性,某一種雜耍性,就好像耍廢本來就是一種玩耍的狀態。但耍廢也未必多有樂趣,不是為了追求樂趣而耍廢,而是處在一種中間地帶,處在一種玩耍的狀態。用德勒茲的話來說,它是沒有外延的,不存在於任何空間的,但卻有很強的內延,或是有可能內延,但是每個內延都沒有辦法被化約成我在做某一件事情,我存在某個空間。

因此,廢應該具有兩種層次,一個是對於律法、制度、社會現實的拒絕,那種拒絕是很消極的拒絕,或是它可能不是被廢,不是自己廢,而是沒有辦法被納入。無論是律法、債務、風險希望要做的,希望你應該要承擔的,但你就是沒有辦法承擔,這變相是對於那些東西的拒絕。另外一個層次的廢,像耍廢,它像是一種存在狀態,沒有目的,沒有重力,然後它創造了一種特殊的環境。它沒有辦法融入環境,或是在既定環境裡面發生什麼事情,但是它卻又好像創造了另外一種時空,這兩天很多都在談的是這個問題。這彷彿什麼都不做,但是它又好像可以處在某一種狀態,用沈志中老師的話來說,是以一種不存在的方式存在,或是以無意義的方式存在。保持你的不在,在存在裡面存在。因此,你可以玩耍,也可以不玩耍。所以像黃宗慧老師有提到,就是像那種共在的問題,或者是共感的問題,有時候會遇到說一些危險。就是,你會不會反而會像像碰到人畜共通的傳染疾病裡面的時候,感覺到我們跟動物是共通的,反而會更強烈的回返到對自我生命的保存,然後會更強烈的對他者的敵意。所以這就是一種落到了很極端的,拋棄現實所給予我們人是怎麼樣,動物是什麼樣的區分,反而會有一種反回來有一種重新建立自己是什麼,然後好像又一直不停要建立自己是什麼的急迫性。

但是要怎麼樣讓這種,解疆域化的狀態不要再立刻的被疆域化化,這是廢的一種挑戰,或是廢的一種可能性。就是要子麼樣一直耍廢下去,要怎麼樣能夠耍廢之後並不是再重新被另一個系統納入。涂銘宏老師還有陳國偉老師在討論的。要怎麼樣在玩耍的時候反而被Google 或是被FBI掌控所有的的資訊反而全部都被網路掌控,或是被系統掌控跟遊戲掌控。那如果你在玩耍的時候你是繼續玩耍,而不是變成另外一種汲汲營營累積更多怪獸 ,所以我在臉書有看到,有人在抓到怪獸之後出現的圖片是他們幫怪獸取的各式各樣不同的名字。所以主要在玩這個遊戲的時候出現另外一個玩法,或是那種繼續挪移的方式,繼續耍廢。繼續用耍廢去變成一種玩耍的狀態,或是以一種很沒有目的性的玩耍在繼續延續下去。所以這種廢的狀態它好像,用德勒茲的話,它是一種游牧沒錯,但是一種在地的游牧。就是它未必是產生一個新的,到一個新的地方或是做一件新的事,而是能夠在當下就出現一種另外的狀態是不被在地所限制的游牧的狀態。它能夠保持在當場但是又不在,它是一種好像很被動的狀態,就是它不去做一件事或不去成立一個系統。

那這種像在這種每一個人或每一個生命都處於廢的狀態然後不把別人抓進自己的系統或不成立系統的狀態才有某一種新的,主動性的可能。所以可能還是每一種生命的狀態都會互相影響,但不是決定性的問題。廢就是一個我不去決定我在幹嘛,或是我也不去決定我要別人幹嘛,可是還是會互相的被影響。說不定這樣才有可能是有那種彼此互不相違背的,破壞的,互惠的關係的可能像剛剛洪士謙老師在講的。所以是一種可能是在遊戲的關係裡面才會有某一種共通的可能性,或是那種共通之後還是可以繼續不停的共通下去,而是不用馬上收回那種個別獨立,利益是會互相只能夠二選一的狀態。我覺得這種狀態裡面就會出現新的時間性或新的空間性又新創造出來,或是新的跟世界的關係。它會從這種不在場的方式存在的廢,或是這種不停耍廢遊玩的狀態裡面出現。跟世界的關係就是種種,不停的媒體的中介或是種種的遊戲,好像都是一種重新跟世界建立關係的方式,或重新改變跟世界的關係,不管所有的結果是怎麼樣,然後重新讓身體納入,或是讓身體跟世界互動的各式各樣的方式。所以變成你各式各樣的想像,如果在這種遊戲的空間裡面可以出現,可以互動的話,說不定就有其他可能性。而這種跟世界的關係,像廢,又不是一種很積極的跟世界維持關係或是創造關係。那在創造跟世界新的關係的時候,它同時也是跟世界保持某種很特殊的距離,所以它繼續參與,但是它又是好像不參與。也就是說好像不參與的方式去參與。就是說我很廢,然後我在玩這個遊戲,並不代表我沒有很積極的想要成為一個遊戲達人。那樣好像聽起來不太廢了。就是,它會一直變造跟世界的距離,又保持某一種特殊的距離。然後又是某一種像涂銘宏老師講的那種進入immersion的關係,就是我又是好像沉入世界的某一種狀態,但是那種狀態我又是,是癱掉的,然後不是積極的,是被動的,然後會是被重新取得一些影響。

我想談一下時間的問題。就在這種重新創造的時間裡面,要怎麼樣會出現林宛瑄老師講的那種untimely那種尼采式、德勒茲式的那種,好像有救贖的可能或是變化的可能的實踐。一個是像剛才說它是在場但是又不在場。那是在現在,但是它又最不在現在,當你在廢的時候。它在現在,因為你不會被過去的包袱影響,不會被歷史影響,我就是一個廢人,我不用當一個有用,社會建議定義有用的人或歷史當中講你應該要怎麼樣存活的人。對未來也沒有規定,你不還債,你跟債務沒有關係,你跟未來沒有關係,你不被債務定義。但是它又卻最不在,所以這是最在現在的,它不被現在,它不被過去影響,也不指向未來,但是它最不在現在,所以它不處於這種線性時間裡面。它是開放的,或像剛才講的,無時無刻的問題。無時無刻,之前國文老師糾正的錯誤,應該是無時無刻不做什麼,這樣你才會一直在做。然後你說你無時無刻在做什麼,其實語意上的意思是你永遠都沒有在做那件事情,從來都沒有做那件事。但是現在變成直接講我無時無刻在幹嘛在幹嘛的話,好像變成你隨時在做,又有一種隨時都不在做的意思。所以這個很有趣的狀態。所以你在廢的時候就算在做那件事情,好像也有一種奇怪的,你不在做那件事情的狀態。然後所以這樣子跟時間的關係也才有一些新的狀態的可能。

這兩天有些很有趣的討論是關於這種廢的主體。如果它算是一個主體的話它的狀態是什麼?像在涂銘宏老師講的那種distraction,它一種分心的狀態,它不是專注在某種特別的事情上,它是一種分心可是反而能夠開啟,或是能夠用特殊的方式感官,或是能夠用不被界定的方式感官,或者是挪移一下吳建亨老師講到的那種尼采的forgetfulness。那是一種遺忘的狀態然後對傳統沒有意識,它對歷史沒有意識,它反而在現在的某一種可能性的,很有可能性的狀態。然後它的感官也是會有不同的開啟的可能。像是那一種吳佩如老師的那種無意識的影像帶來的無意識的感官或者是各式各樣不同的感官的狀態有可能在這種主體裡面出現。所以我說的想要結束在,像剛才講的,所以廢的真正挑戰就是如何繼續耍廢下去。就是它如何不再變成另外一個收編的行動,或是只是一種荒廢而已。或是那種荒廢要如何存在一種,永遠讓生命有可能的那一種狀態。

黃涵榆:

不知道有沒有召喚到各位心中的文學理念。其實善妮剛剛講的很大部分,Negri、Žižek、Agamben 都有用類似的角度去看。我不多說,我們現在就把時間交給閔旭。

 詹閔旭:

其實我剛才聽善妮老師的談話,包括這兩日理論營聽下來,我覺得「廢」在目前的詮釋裡,都比較樂觀,正面,是那種游離在秩序之外的解放力量。可是,我剛好就是涵榆老師講的道德魔人,我的思維比較不一樣,所以我今天的題目下得很重,「廢與苟且」,我認為廢是一種苟且的狀態!

我接下來要談的不只是回顧這次理論營,也是展望性的。第一個展望是把我們這兩天所討論的七個關鍵字,兩兩連結,比方說疾與墟、能與險,從跨關鍵字的角度重新思考廢的課題。第二個展望,我接下來想談四篇小說,我有時候在想,我們讀了這麼多理論,如何把這些思考不只是帶回到文學文本,更是帶回到現世,我認為這很重要。第三個展望,由於這是最後一堂課,剛好到了出回家作業的時間,我最後要談的兩本小說是這兩年剛出的,大家或許還不太熟悉,理論營結束之後可以去書店買,我早上查了一下,都還有庫存。

我今天舉的四個作品都是台灣小說,橫跨台灣歷史一百年。第一個作品寫於1937年,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龍瑛宗是台灣日本殖民時期的一位很重要作家,如果要談「廢」這個概念的話,你一定會想到這個人,因為他作品裡面呈現了一種很特別的台灣的頹廢美學,這是很重要的一個起點。〈植有木瓜樹的小鎮〉非常有意思。它描寫殖民時期台灣人青年學成畢業後當一名小公務員,可是他滿懷理想,希望有一天可以更上層樓,當律師。龍瑛宗所描寫的那個主角,陳有三,發奮讀書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他的理想實際上是很難達成的,不是因為他不夠用功,不夠有抱負,而是在殖民體制的環境底下,基本上你不是日本人這件事情就已經阻礙了很多升遷的機會跟可能性。這部小說描寫的就是這樣的張力。這就像很多電影裏頭會看到的故事,剛畢業的菜鳥,滿懷理想到職場之後發現都是一群廢渣在裡面晃來晃去。陳有三遇到的就是那樣子的一個狀態,他想抗拒那樣一個頹廢的狀態,要變得更好,可是很難,為什麼?就是我剛剛講殖民結構的問題。你不是日本人,你很難翻身,你的出身,你的地位,你的種族決定了一切。這篇小說呈現了一種小知識份子的心靈廢墟,整個台灣也是一座廢墟,充滿腐爛、墮落的氛圍,那不是烏托邦式的廢的想像,而是一種沒有出路,逃離不掉的命運,有點像昨天林建光老師討論樓一安《一席之地》的氛圍。墟的概念進來了。台灣人在日本殖民體制底下,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們只好來耍廢。原本滿懷理想的陳有三最後變得像其他人一樣,像一個小廢人,每天上班下班,腐爛成我們現在對公務人員的一些刻板想像。

第二個作品我們把時間往前推,推到戰後,我想聊一下陳映真〈山路〉,它可以讓我們把冷戰的議題納入,「戰」進來了。〈山路〉的主角叫做李國木,他的大嫂叫蔡千惠。他們基本上是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相當普通的一家人,不普通的地方是李國木的哥哥,也就是蔡千惠的丈夫,在白色恐怖時期被指認是共產黨而遭到殺害。在戒嚴社會環境底下,蔡千惠扶養李國木的方式就是不碰政治,不談理想,安安分分過一生。這篇小說反映了冷戰體系底下國家對於人民生命的一個管制。我們不要介入政治,只要聽聽流行音樂,看一些簡單的書,努力工作,然後賺更多的錢就好了。這其實也符合我剛才講的廢的狀態,人的能動性被拔除掉了,你沒辦法改變,只能廢在那裡,癱在那裡。小說結局非常耐人尋味。蔡千惠最後過世了,李國木找到蔡千惠臨終寫的信。蔡千惠過世前,得知當年一起為左翼理想奮鬥的朋友被放出來了,她於是寫了這封信,向他們告解,對不起,我為了扶養李國木這個孩子長大,把當初的理想放棄了,讓他,也讓我過了庸庸碌碌的一生。蔡千惠同伴釋放這件事,顯然讓蔡千惠備感壓力。這就是一個時間上的債務,是理想所挾帶而來的債務,「債」的問題就進來了。記憶,回來索討蔡千惠,提醒妳說,誒,妳曾經是這麼有理想的一個人,怎麼如今變成是這個樣子?妳說妳是為了讓小孩子生活下去,可是他的生活是什麼樣子?那不是左翼理想對於人的定義,而是傀儡式的生存狀態。這真的是生活嗎?甚麼才是所謂的「活著」?在這篇小說,我們看到「廢」被帶到了另外一個不同的層次。

第三本小說,我們再把時間往前推一點點,進入到當代,我想談朱宥勳的《暗影》,這是去年剛出的一本小說。這個小說談的是棒球,baseball game,「GAME」的議題進來了。小說講一個非常棒的棒球選手叫做謝士臣,他打了很多年,即將榮譽退休,球隊準備幫他辦一場榮退紀念賽。這樣子一個看似非常會打棒球的人,和我們今天主題討論的廢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後來在小說裡發現,謝士臣打棒球時,他也沒有在打棒球,什麼意思呢?他打的是假球。他打的每一顆球都是背後財團指示他,「你這一球要打到」,「你這一球不要打到」。所以他看起來是在打棒球,可是事實上不是在打棒球,而是執行某一個財團給予的一個程式動作。所以,「GAME」議題轉換成「戰」的議題,這本小說納入了資本主義市場的商戰。主角謝士臣說,我可不可以不要按照你們的要求來打棒球呢?當然不行啊,如果沒打到的話,我們會損失多少錢啊!這背後有商業利益的複雜糾葛。這也同時是「能」的辯證,謝士臣打不到球,是靠他自己控制打不到球這件事情辦到的。打假球要打得讓別人看不出是打假球,這是需要高端的精準掌握能力。換句話說,謝士臣對於「能」的掌握,基本上是實踐於他的失能,也就是他打不到球這件事情上面。不過,回過頭來說,我覺得這一本小說其實跟前面兩篇小說都很相似,他們把人置放在一個廢棄、無能的狀態底下,這種失能顯然和人們背後的大結構息息相關。龍瑛宗小說裡的殖民體制,陳映真小說裡的國民黨統治機器,朱宥勳小說裡面的資本主義商業邏輯,他們都決定了你的生存狀態,而當你無能的時候,反而是你最有用的時候。朱宥勳小說裡面安排了另外一個天才型球員,也非常會打球,可是大家都不喜歡他,為什麼?因為他不配合打假球。甚麼才是真正「能」的人?對於球團來說,能的人是打假球的人,而天才卻又不配合的反而是不能的人。這本小說探討了能與不能,廢與不廢的辯證性思考,非常有趣。

最後,我們來到了最後一本小說伊格言的《零地點》,它的時間推往近未來,小說設定在2014年至2017年之間。這本小說談台灣核四廠發生核災,北半部成為一片廢墟,首都南遷到台南,北台灣變成重災管制區。小說探討疾病、人性扭曲、資源搶奪,「疾」和「墟」的課題被帶進來了。可是這個小說不只將核災定調為自然災害,這小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它的敘事軸切成兩條,一條敘事軸是距離核災發生的倒數計時,比如說核災發生前343天,另一條線是總統大選倒數計時。這是什麼意思?當2014年核災發生以後,小說裡的馬英九總統立刻下令,原訂於2016年的選舉延期,也就是小說裡的時間到了2016年仍是馬英九當總統。把選舉日期和核災日期並置,讓政治捲進核能安全的相關討論。這提醒我們,核災、核能、核四這樣子的議題在當代台灣不只是電力的議題,它同時也是政治資本角力的空間。當核災發生的時候,小說裡的兩個角色,一位是比較靠近基層的核能管理中心主任,另一位是政治人物叫賀陳旦。當核災發生的時候,這位中心主任在第一時間發現輻射汙染了飲用水,他想要立刻警告民眾,但遭到賀陳旦阻止,賀陳旦向媒體宣告成立專案小組,親身勘查之後,才將飲用水遭到汙染一事曝光。這裡頭顯然有政治上的時差。賀陳旦講了一句我自己聽了很毛骨悚然的一句話,他說,這麼具有政治資本力量的訊息,怎麼可以交給一個沒有政治資本的核能管理中心主任說出來。換句話說,小說裡具有真正核能相關知識的專家、技師成為傳聲筒,他們的專業知識被廢棄掉,淪為替政治人物累積政治資本、籌碼的角色。

我今天談這四篇台灣小說,其實是想和這次理論營的主題對話。台灣小說其實有不少處理到「廢」的小說,比較典型的像是舞鶴、童偉格這些游離在國家、軍隊機制之外的創作,「廢」在他們的處理下具有一種解放、自由、不受拘束的特色,這和蔡善妮老師剛剛談的很相似。可是我覺得台灣文學有另外一塊對於廢的描述,主要是關注被收編進體制的那一群人。當你被收編進體制,你自然而然會放棄掉一些能力,讓自己變廢,變得跟其他人一樣,你才進得去。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廢的形式,這種形式就是我所謂的苟且。為了生存,比如為了維繫自己的政治生命,為了小孩子的未來,為了更好的明天,你必須要捨棄掉一些東西,不能夠變得那麼出色,必須要妥協,願意去犧牲生命的其他可能性。這種砍斷可能性的舉動正是一種廢,為了生存的廢,但這樣的活著究竟是怎麼樣的活著?

當我們在談一個概念的時候,我們常常會嘗試翻轉它,比方說把一般具有負面意涵的「廢」翻轉為正面,我今天做的大概就是翻轉再翻轉,把廢又變回負面詞彙,我不曉得等一下鴻瓊老師會怎麼談,希望他可以再幫我們翻一層。謝謝大家。

黃涵榆:

非常謝謝閔旭,非常精彩,他從台灣文學的角度來切入,把幾個主題都串聯起來了。我覺得,如果再加一點東西進來,我會加入宋澤萊小說,也滿符合閔旭講的這個氛圍。好,接下來就把時間交給鴻瓊。

李鴻瓊:

我自己是其實是比較希望聽大家多說一些,我就啦哩啦雜講一講,看看能不能帶一些有趣的想法。廢,一定跟練功有關。我們其實從小就看很多武俠片,叫做「欲練神功,引刀自宮」,周星馳的「功夫」也是這樣子。你面對的敵人不是生物環境裡面的狀態,所以原來在生物環境裡面所產生的感官配置方式,沒有辦法在那個生態裡面生活,所以必須終止掉自己的感官狀態,於是他要被打成筋脈都廢掉。但是,重點是要去泡藥草缸,沒有泡藥草缸,你就只能砍掉,沒有辦法重練。廢棄掉某種固定身體組織的方式,重新去配置一個新的感官身體,所有動物在轉換生態系的時候必須要取得的某種能量,不然牠沒有辦法存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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