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伊甸園中的生命之流與機器裝配:淺談《末日飛船》中亞當的課題

新伊甸園中的生命之流與機器裝配:淺談《末日飛船》中亞當的課題

林宛瑄
元培醫事科技大學應用外語系副教授
                睽違六年後,張根碩以2018柏林影展參展片《末日飛船》(Human, Space, Time and Human)重返大銀幕,並在這部南韓國際名導金基德的最新作品中展現突破性的演技。張演員在片中飾演亞當一角,在極限情境中面臨嚴峻的考驗;但要了解亞當所面臨的考驗為何,要從電影的社會批判色彩與導演的世界觀談起。金基德以及與他齊名的奉俊昊和朴贊郁都是韓國學運世代,常在作品中著力刻畫所謂地獄朝鮮種種淌血流膿的社會百態。電影的中文片名《末日飛船》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奉俊昊執導朴贊郁監製的電影《末日列車》,雖然後者改編自法國漫畫家雅克•勒卜的科幻作品,但兩部電影不約而同都藉由末日時空凸顯資源分配不公與階級暴力的社會問題。兩位導演都運用列車或飛船的超現實密閉空間,營造出生心理上的極度壓迫感,激化社會資源分配過程產生的種種問題。自認上層階級的「強者」運用某種軍事火力獨佔資源,在末日時空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明目張膽地吃香喝辣踐踏弱者;《末日列車》裡讓底層群眾吃蟑螂加工製造而成的蛋白質塊狀物,《末日飛船》則是採用不合理的配給制度,一再限縮發給一般民眾的食物。更有甚者,兩部電影都描寫掌控資源者如何刻意催化群眾暴動,藉由暴動引發的殺戮減少過多人口,讓佔有資源的菁英圈得以存活更久。值得一提的是,兩位導演都設定了一個或多或少懷抱理想的角色,描繪他們從質疑體制暴力到無法理直氣壯主張正義甚至失去理想的歷程。張演員飾演的亞當正是本片中歷經試煉的天真理想者。在電影前半段,亞當不只一次反對身為議員的父親濫用特權並與黑道掛勾,也毫不掩飾對暴力集團的厭惡;然而他的貌似正義並沒有厚實的基底,雖然不喜父親與暴力集團聯手獨佔資源,但從未自覺自己在父親的庇護下才得以飽食,暴力集團也才讓他三分。甚至夏娃慘遭多人輪暴後昏迷在亞當父親的床上時,他看著夏娃的裸身,明知不該卻還是輸給內心的軟弱,也因而失去義正詞嚴譴責其他施暴者的立場。電影後半段亞當試圖贖罪,在群眾瘋狂自相殘殺時離開身為始作俑者的父親,努力保全夏娃,看似終於開始落實反對暴力的理想;但糧食耗盡後亞當首度嘗到飢餓的滋味,求生的慾望與對餓死的恐懼讓他陷入癲狂,淪為自己之前所厭惡的掠奪者與施暴者。電影的極限情境讓我們看到,道德是非的界線多麼容易變得曖昧不明,譴責掠奪者轉眼變成了掠奪者;金基德等韓國名導對醜惡世相的無畏逼視,在在揭示若不從對人性極限與暴力本質的省思出發,帶著更徹底更深刻的覺悟全身全心投入,那麼不論是《末日列車》中的一次性革命起義,或本片中亞當對暴力的零星衝撞,都不可能從根本撼動龐大的利益結構與暴力的掠奪機制。

                除了社會批判的層面外,金基德電影中常見的宗教隱喻也大量出現在《末日飛船》中;檢視本片延續導演前作的主題、意象與拍攝手法,我們可以看出電影建構了怎樣獨特的世界觀,張演員飾演的亞當角色又必須在其中學習怎樣的課題。首先是娼妓/聖女一體的女性形象。金基德以《妓女三部曲》開始邁向國際,也因為電影中動輒出現的妓女角色、以及並非執業妓女但身體慘遭蹂躪的女性角色而備受爭議;然而評論者也注意到,金基德片中的女性不單純是遭受性剝削者,男性角色往往視她們為救贖女神般的存在,《聖殤》中的母親一角尤其具有代表性。《末日飛船》中雖然有三位妓女角色,但被數人強暴後懷孕,排除萬難生下孩子的白衣女性更符合這個形象;她象徵了在末日情境中人類滅絕後嶄新生機之所繫的夏娃,在伊甸園般的飛船上養大父不詳的人之子,亞當也一度將她視為救贖的可能。另一常見於金基德片中的是失語但充滿張力的角色類型。評論者指出,這類角色幾乎沒有台詞,而是靠表情變化、肢體動作與畫面構圖等其它元素來呈現飽滿的意涵。本片中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神秘老人正是一例,出場時即在收集泥土種菜、並被夏娃目擊偷雞蛋來孵育一對公母雞的他,彷彿早就預知整場災難,有時從船艙窗外或船體高處冷眼旁觀眾生的癲狂自毀,有時又展露祥和的笑容彷彿想帶給夏娃勇氣與希望。在其他人都自相殘殺殆盡後,神秘老人為了讓人類生命得以延續下去,將自己的血肉奉上給亞當與夏娃,彷彿呼喚門徒來領聖餐、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的耶穌基督;老人死去前,畫面上只見他血淋淋的雙腿,赤腳踩踏階梯往甲板走去,彷彿是流下寶血滌淨人類罪惡、讓人類展開新生的救世主。老人以血腳印在甲板上留下了無限循環的符號,帶出的則是迴圈反覆的主題,一如本片英文片名Human, Space, Time and Human所示。金基德對無限循環的演繹,或如《春去春又回》片中以四季的更迭往復烘托人生的階段變化與生生不息,也可能是《莫比烏斯》中讓人受困於封閉情慾迴圈的無間地獄。本片則借亞當之口提出無限循環所隱含的大哉問:人類生命的延續到底有何意義?逃過末日屠殺也熬過飢饉匱乏的夏娃,終於在瓜藤結實母雞下蛋之時,獨自產下新世界的人類之子;本為死蔭幽谷的飛船重生為生機盎然的伊甸園,新人類降臨的曙光驅散了末日之後的灰暗。然而金基德片中沒有一舉打破人性枷鎖這麼輕鬆如意的事,夏娃生下的新人類還是拿起了暴力集團留下的手槍,試圖傷害其他生物,甚至決意對母親施加性暴力。如果暴力的循環無法終止,這樣的新世界真的值得期待嗎?

                亞當說過的另一句話,或許可以視為思考這個難題的一個線索。初嘗飢餓滋味不久,亞當聽著夏娃訴說無論如何要讓腹中嬰孩平安降生,慨嘆自己也終將成為滋養這個嬰孩的生命體吧。末日之後的新世界中,人類並非萬物之靈,而只是廣義生命的一環;神秘老人打造的伊甸園並不單是為了供養人類,人類與其他動植物在飛船上共同形成某種法國學者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瓜達西(Felix Guattari)口中的機器裝配(machinic assemblage),讓生命之流得以延續。所以我們看到神秘老人絞碎人類的屍骨來種菜,甚至直接在屍體上的傷口處播種,以至於新伊甸園的綠意掩映處常見白骨散落,在在傳達了一個訊息:人類必須學習跳脫人類的時空尺度來看待生命存續的問題。是的,人性的醜惡或許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方,但生命不是人類這個物種的專利。片尾處人類之子決意侵犯母親之後,追逐起想逃離的夏娃,原本追隨這場母子追逐的鏡頭漸漸拉遠,再急速上拉至從天外的高度俯視地球,鏡頭的轉換正是視角甚至尺度的轉換;或許我們該追究的不是人類的生存意義,而是重新認知人類事實上如何以肉身滋養眾生。亞當在新伊甸園中所要學習的,或許就是如何放開人的執念、順應生命的洪流。

參考資料:
懷璧不予,〈如何評價金基德以及他的電影?〉。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041365
野島剛,〈導演金基德的告發:被謀殺的韓國民主〉。
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4/1427012
馬欣,〈三大韓流名導征服好萊塢:《末日列車》奉俊昊、《聖殤》金基德、《慾謀》朴贊郁〉。
https://www.gq.com.tw/entertainment/celebrities/content-17208.html

受邀參與「追根碩緣~JKS FanClub in Taiwan」2018柏林影展開幕片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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