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思路：從賽伯格到星系存在
張君玫（東吳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賽伯格的意象掌握了二十世紀中下葉的界線思考。界線的跨越，以及過程的纏繞，乃至於共生演化的混雜，早已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說法。誠如唐娜·哈洛威（Donna Haraway）在1985年出版的〈賽伯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中所言，賽伯格是我們的存有論。然而，存有論的提問方式本身也走向碎裂，並在碎裂中動態地和知識論、倫理學與政治的提問交織展演。行至二十一世紀的當代，賽伯格的意象已經不夠用了，就像各種跨界的論述與實踐，也已經不夠用了。我們跨越了太多，同時也跨越了太少。
一方面，我們進入分子化的科學科技政權之後，跨越的意義發生了實質的轉變。各種尺度的測量儀器讓我們得以窺見許多原本不可見、不可知、不可覺察或隱約感應但難以言說的物質過程，從而轉化了我們所劃定的界線，以及關於界線的跨越。另一方面，當代全球資本主義生產模式對於生態環境的破壞，以及人為氣候變遷的惡化，都促成了當代生存危機意識的高漲，以及對於科學科技的曖昧態度。資本主義對於科學科技的濫用是生態破壞的主要因素之一，但科學科技的感官提升與複合裝置也讓我們得以去看見及認識生命的分子化機制，包括生命正在遭受的多層次破壞。換言之，在當代的科學科技政權當中，我們看見了太多，同時也看見了太少。
當代對於人類中心主義和人類例外論的批判，伴隨著思想上的「非人類的轉向」（the nonhuman turm）（Richard Grusin ed.），所凸顯出來的，正是上述這樣的存在/思想危機，以及倫理上的雙面受縛。相當程度來說，社會批判理論的前途緊密繫於我們身為人類思考者/行動者是否能夠，一、在各種不同位置處境的人類群體之間進行結盟，二、進行跨物種、跨類別以及各種意義跨界的結盟。當我們在談「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時，已經無法侷限在人類的場域。交織性的概念本身是結合理論與實踐的。美國法學家金伯莉·克倫蕭（Kimberle Crenshaw 1993）透過此一概念提醒我們， 倘若無法同時考慮到不同支配模式之間的交織關聯和交互作用，不但無法為或讓被壓迫者發聲，還可能造成反效果，從而遮蔽了複雜的權力動態。而今，我們所必須面對的全球生存處境，不僅要求我們去正視不同壓迫形式之間的共謀，更無法迴避不同物種與類別之間的交織，在人類和非人類動物之間，在動物和其他生命形式之間，在有機體及其環境的連結當中，在人類和人造物之間複雜的交纏與共構。
我們越來越需要去思考一個以行星生物為基本單位的圖像。我們不僅是賽伯格，我們也是星系的存在。女性主義思想家羅蘭妮·寇德（Lorraine Code 2006）指出，生態思考是關於想如何想像、打造、扣連，並努力實現「理想共居的原則」（principles of ideal cohabitation）。生態的思考，當足夠深入與具體時，必然是批判的。因為，各種權力支配與剝削關係的維持幾乎都仰賴一定程度的「自然化」 — 或更精確來說，先透過剝奪自然的能動力，造成對於自然的物化，然後再把那些底層或邊緣者定義為所謂的「自然」。也就是說，把那些被稱為自然的現象或狀態加以固著化，遮蔽其中複雜歷史的過程和演化的動態，否定或切割其中涉及的交互關聯，從而否決或取消那些被定義為自然者的創造與發展。這種自然化的壓迫與噤聲策略其實一點也不自然，發生在種種交織的壓迫形式中，包括物種的、種族的、性別的、階級的與地方的。
從賽伯格到星系存在，我們該如何共同生活，依然是最核心的議題；尤其，透過各種尺度與向度的測量，知識論與存有論上的揭露，我們而今已經越來越知道，所謂的「我們」從來就不僅僅是「我們」，而早已在分子化的層次上混雜了各種「他們」。如何扣連生命演化中的雜揉，以及政治場域中的交織，因此將是最重要也最困難的挑戰。
徵引書目：
Code, Lorraine. 2006. Ecological Thinking: the Politics of Epistemic Loca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Crenshaw, Kimberle. 1993. “Mapping the Margins: Intersectionality, Identity Politics, and Violence Against Women of Color,” Stanford Law Review, Vol. 43(6): 1241-1299.
Grusin, Richard, ed. 2015. The Nonhuman Turn. Minneapoli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Haraway, Donna. 1991.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New York: Routel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