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針見∕賤血：台灣人文學社2019年理論營雜記
高珮文（國立宜蘭大學外文系助理教授）
今年寒假卸下了學校的行政兼職後，多出了許多屬於自己的研究時間，也有更多的機會參與國內外的學術活動。我懷抱著一種朝聖的心情，報名參加了由台灣人文學社和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所主辦的「台灣人文學社2019年理論營」，希冀在短短的兩天營隊課堂中，看到久未謀面的師長和學長，也一睹素未謀面的學界名星的風彩。除此之外，更期待為自我的研究能量再次充電，汲取新知，激發研究創造力。
2019年理論營由台灣人文學社理事長陳國偉老師和台灣人文學社常務監事黃涵榆老師開幕致詞，為活動揭開序幕。今年的理論營的宗旨是「賤」，以被賤斥的生命型態和被賤踏的物種與環境為思考的中心，由人文社會學界領域的專家學者透過「看見/賤」的概念，從底層被作賤的人、事、物出發，藉由當代理論的洞見與理念，為其發聲，讓大眾看見這樣的賤命，省思（亦或覺悟？）犯賤的普世可能性，進而認知當面對異己的他者狀態時，所應抱持的倫理。從這樣的理論角度出發，理論營的演講主題包括「性別與展演」、「他者與再現」、「精神分析與動物」、「生命政治」、「土地與勞動」。史琵娃克(Gayatri Spivak)在關於賤民的經典作品中，曾以印度（被迫）殉夫的寡婦(sati)為例，闡述賤民的絕望與失去動能力(agency)，唯有靠女性知識份子的感同身受，為其發聲。而今年所有參與理論營的知識份子們，不正也處在文化與社會思想的最前沿，為所有的賤人賤事賤物發聲嗎？
1月17日第一場的「性別與展演」由年輕新興的學者施舜翔先生和陳瑄小姐擔綱演講。施舜翔先生的「酷兒的犯賤美學：敢曝與同志歷史的政治」以同志歷史的角度來探討「敢曝」(camp)美學的發展流變，試圖打破以往涇渭分明的異性戀化與酷兒化的二元對立史觀，俾利建立新的同性戀史觀以新譯主流文化。陳瑄小姐的「如何與喪屍做愛：喪屍電影中的賤斥情慾」將喪屍羅曼史電影與非主流喪屍電影作一比較，探討愛情與做愛在兩種類型片中所扮演的不同意義，並試圖提問人類與喪屍之間的無愛之性是否正反應了被賤斥的生命型態。
第二場的「他者與再現」由學界的重量級人物張君玫老師與紀大偉老師主講。紀大偉老師以輕鬆幽默的方式演譯「戰後台灣身心障礙文學」，講述戰後的國家機器如何收編與賤斥畸零人，造成這群邊緣人的汙名化。而文學作品中的身心障礙者的再現，則是大眾認識理解身心障礙者的另類之途，卻也呈現倫理與情感的一面。文學再現的功能和反汙名化，讓我聯想到戴維思(Lennard J. Davis)在失能理論中所強調的失能現象的普世經驗—我們都有生病、都有脆弱的權力，不應因為殘缺而受到歧視。張君玫老師的「界線化的政治：動物、機器、非人類」以社會學理論的角度出發，探討測量的政治、界線的政治、未來的政治，將近代科學的發展放在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脈絡下思考，揭露科學意識與政治霸權的掛勾。而哈拉維(Donna J. Haraway)所提出的賽伯格意象，則又朝著打破有機體/機械的二元論邁進一步，不再一味貶抑科技霸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份，則是張君玫老師對於賽伯格的解構，指出其批判性和商業化的雙面性和矛盾性，值得學者們再反思。
1月17日的最後一場「精神分析與動物」則由學界的精神分析理論翹楚黃宗慧老師和沈志中老師操刀。沈志中老師的「貶抑與昇華」以佛洛伊德的「昇華」概念出發，透過拉岡對其的再詮釋，以談論愛情中賤物轉化成貴物的妄想過程。以這樣的精神分析知識結構出發，沈志中老師討論複雜度和困難度皆極高的主人與奴隸的辯證關係，以及主體與大他者的關係，最後則是大學論述中大學生與教授之間的關係。黃宗慧老師的「看見/賤動物」從全球化時代脈絡下談起，指出人們對於外來種的焦慮，並想經由移除、消滅、殺戮外來種以保護本土環境的純淨和純正。黃宗慧老師細數外來物種在台灣的賤命和賤斥，並指出錯誤的管理政策所導致的外來種賤命與哀歌。演講最後提到幾位為外來種發聲的藝術家作品，強調藝術介入社會環境議題的決心和成果，以挑戰相關議題以科學導向處理，或科學至上的觀念和態度。黄宗慧老師的演講以心理分析理論作結，捍衛動物的權力外，也披露科學領域中動物/人類二分法的謬誤。黃宗慧老師除了是學界的中生代傑出學者之外，近年來又投入動保活動，令一心礸研學問外也愛護犬貓的我相當感佩。
1月18日的第一場次「生命政治」由我景仰的邱彥彬老師和我的學長吳建亨老師主講，這個主題是我認為本次理論營課程中困難度最高，最具挑戰性的部份，不但考驗學員們的理論知識理解力，也突顯兩位學者豐厚紮實的學術涵養。我也僅以有限的知識背景，片面理解兩位老師的論述。邱彥彬老師的「賤民之力：從《科學怪人》到Nanni Balestrini的《不見》」首先區分阿岡本與Negri從傅科的權力論述所發展出的兩條不同路線。生命權力(bio-power)是由下而上的抵抗，而生命政治(biopolitics)則是由資本邏輯宰制社會的力量，掌控所有勞動力，進而全面滲透社會生活。邱彥彬老師並提出福特主義的出現，代表形式吸納勞動力過渡進入到真實吸納的分水嶺，並在真實吸納的全面啟動下，形式吸納的生命權力完全被生命政治收編；而《科學怪人》中的怪物正代表這樣的生命形式。但資本主義本身的內部矛盾，卻讓生命政治底層的賤民產生培力的契機。吳建亨老師的「生命政治，或，生命/政治：從傅科談起，以巴迪為例」從傅科的生命政治論述談起，談討在傅科的思想理論框架下，是否能為生命與政治之間劃上斜槓，讓生命能夠在權力的縫隙中彰顯其動能，突破無所不在的權力滲透，將生命與政治權力間的從屬關係重新佈陣，想像新的生命可能性。兩位老師對於生命政治的批判，正如同阿岡本在論述見証(testimony)之必要時，對於二次世界大戰集中營裡的賤人(Ｍuselmann)所賦予的另類論述。
理論營最後一場的課程「土地與勞動」由高俊宏老師和陳政亮老師壓軸演繹。高俊宏老師的「自我作賤（踐）論：現當代藝術的社會擾抗與土地勞動」探討台灣現代及當代的視覺藝術創作與實踐的歷史發展軌跡，強調台灣創作者如何在不同時期以不一樣的賤斥手法去對抗現代性的議題。陳政亮老師的「階級的排除與模仿」從階級與階層概念的異同談起，進一步強調研究不同階級之間的排除與模仿的重要性，並以台灣的特殊文化現象為例，探討台灣社會的階級關係。
身處在後集中營的年代，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曾悲嘆面對如此巨大的集體創傷，人類已無能力吟詩賦詞。然而身處二十一世紀的後911年代，人類在面對卑微低賤的難民、遊民、移工時，是否還能瀟灑地視而不見/賤呢？我最崇敬的英國作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在他的美宣言中將作家的社會責任拉高，是為那些不被看見、無法發聲、卻茫然錯愕的底層人民，訴說他們的故事，讓世人看見/賤也聽見/賤。我輩知識份子正如同班雅民(Walter Benjamin)筆下所描繪的”Angelus Nouvus”，在這場科技革命的爆發時代中，執拗地拒絕引領向前，而是頻頻回首，看見歷史瓦礫堆底下的不見／賤之物。這也是我參加台灣人文學社2019年理論營之後對自我的期許與勉力。
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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