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的幽默：從柏拉圖的笑到死侍的嘴
陳建龍（世新大學英語學系助理教授）
說到幽默理論的三大顯學，自然是：優越理論（the Superiority Theory）、舒緩理論（the Relief Theory）、違和理論（the Incongruity Theory）。優越理論，立論於貴賤之別，認為察覺他人愚昧，方才引發笑意；換言之，他人之愚昧，突顯自身之優越，我貴而他賤，以此哂笑他人；持此論點的代表人物有：柏拉圖、蘇格拉底。舒緩理論，立論於平衡機制，認為非常情狀（包括緊張、尷尬、閱讀或觀戲時觸發特殊經驗或認同等），造成精神失衡，產生額外的精神能量（psychic energy），需要釋放才能回復平衡，而笑便是釋放額外精神能量的形式；持此論點的代表人物有：史賓賽（Herbert Spencer）、佛洛伊德。違和理論，立論於落差效應，認為言語敘事、情境鋪陳、舉止行徑等，其前半具有刻意或無意的誤導作用，導致訊息接收者順應誤導產生相關預期，而其後半之發展卻出乎意料；對於前後者之落差，突然產生恍然大悟之感，不禁莞爾，笑意便由此而生；持此論點的代表人物有：哈奇森（Francis Hutcheson）、伯格森（Henri Bergson）。這三大理論中，最簡明易懂、廣為接受的便是優越與違和二者，且與「賤」的概念攸關的，也正是此二者。
優越理論，從柏拉圖對笑意的起源來談，其實談的就是卑賤。優越的一方，是發笑的人，而惹人發笑的，便是卑賤的一方。優越與卑賤，是柏拉圖這一派幽默理論一體之兩面。違和理論，從另類的超級英雄死侍來說，其實說起來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嘴賤。這裡所謂的嘴賤，便是本性英雄而職業傭兵，打抱不平而口無遮攔，癡心專情而滿口黃腔，一身充滿矛盾的組合，造成令人又愛又恨的性格。其實，從這樣的比較看來，這兩大理論，有著一個共同性－落差。柏拉圖的卑賤，屬於兩個不同個體的愚智落差；死侍的嘴賤，屬於同一個體表現出自相矛盾的言行落差。
從文本上來看柏拉圖的笑以及息息相關的卑賤，可在《法篇》的第七卷中看出端倪：「在喜劇中，笑是由呈現不得體的人物或思想所產生」（816d）。換言之，「幽默的生成便是社群差異生成的徵兆」（Figueroa-Dorrego&Larkin-Galiñanes 21）[1]。而在《理想國》第三卷第三部中，柏拉圖假蘇格拉底之口，提出：「笑之為過，不僅在於因他人缺陷而笑，也在於笑使人失去理性的自制，導致失去同情，甚至淪為殘暴」。而在《理想國》第十卷第十部，也就是廣為人知，柏拉圖批評詩人不該出現在理想國的評論，引申上述立場，進一步利用蘇格拉底對格勞孔（Glaucon）的談話中提到：「幽默，如同文學，點燃種種情緒，使得情緒控制我們，但是我們應當控制情緒，以利自身的福祉與快樂」（606c）。從柏拉圖的角度來看，笑與幽默，都相當負面。
對柏拉圖而言，笑與幽默，都脫離不了卑賤之因與失控之果，不是嘲笑他人的短處，就是失了自己的儀態。前者不道德，後者不理性。上述提到的《法篇》，便認為笑是不得體的產物，且不論是看見他人可笑之處或是已然發笑，都是不符合社會期待的視角與舉止。而這樣的論點，在《理想國》中，更是從不當的社群舉止，進一步衍生為反理性的放縱。柏拉圖認為幽默是一種情緒，而笑是這種情緒的表現。既然是情緒，那麼在柏拉圖的二分法中，自然就屬於理性的反面。如果情緒控制了人，佔了上風，那麼就是理性的敗仗，就是心智的敗仗，最終就是Logos的敗仗了。因為把笑侷限於嘲諷哂笑，又因此把成因歸入察覺他人之弱點、缺陷、窘境，最後笑成了理性的仇敵，故柏拉圖的幽默，是負面的幽默，而柏拉圖的笑，也成了卑賤的笑。
相對的，死侍的幽默，就來得輕鬆多了，也少了份柏拉圖式幽默給人的罪惡感。從平面文本到影視文本，死侍的幽默以及幽默的表現（＝嘴賤），都富涵明顯的違和感，也欠缺道德感。所以說，死侍的幽默，是沒有罪惡感的落差，而且，死侍幽默的落差，大都表現在文字上，所以才以嘴賤稱之：
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樣言行與身分的落差，言行與情境的落差，的確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用星座來透露病情、面對火災引用習語、該求生時找死、面對要脅耍笨、救急時又想到養生、奪人性命，卻擔心準頭不夠陰、英雄卻想著銷售、英雄卻語帶下流…。死侍的矛盾在於英雄身份與凡人貪嗔的對立，死侍的違和在於不按語境出牌而難以預期，於是產生一種不對稱、不搭嘎的驚奇，令人噴飯不已。既然立意於語出驚人，冒嘴賤的臭名，無視英雄的形象，那麼自然就不受道德的顧忌，與柏拉圖的道德觀大相逕庭，那也就態度輕鬆，感染觀眾，使人樂在其中。
柏拉圖的卑賤，有著明確的階級意識；死侍的嘴賤，常常是自我解嘲。前者予人的感覺，是一種封建的起源；後者予人的樂趣，是同為七情六慾、飲食男女的大膽表白。對於笑與幽默，從拘謹的排斥，一直到放縱的戲謔，或是卑賤算是古老，而嘴賤算是進化吧！
[1] Figueroa-Dorrego, Jorge and Cristina Larkin-Galiñanes. A Source Book of Literary and Philosophical Writings about Humour and Laughter: The Seventy-Five Essential Texts from Antiquity to Modern Times. Lewiston: The Edwin Mellen Press, 2009. 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