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後喪屍電影的人屍繁殖與類型雜交
陳瑄（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文學組博士生）
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傲慢與偏見與殭屍》（Pride and Prejudice and Zombies）中有一句小說原著中沒有的對白，出自威克漢（George Wickham）之口。他主張與其與喪屍對抗，人類更應該尋求與喪屍共存的可能性，因為「喪屍往往比人類繁殖得更快。嬰兒在母腹中待上九個月才呱呱墮地，然後得花上十六年才長成士兵，卻只消一秒就變成了喪屍。」[1]儘管如同在《傲慢與偏見與殭屍》小說及電影所共同戲仿（parody）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中，威克漢始終是個反派角色，既然三個文本都沒有成全他對伊莉莎白（Elizabeth Bennet）的誘騙，他的人屍共存提案不獲採納也是理所當然，然而，這句對白卻有兩個值得留意之處：一、這句對白跳脫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二元思維，視喪屍為世界的共同擁有者，然則世界（至少在威克漢這個主張人屍共存者眼中）並不專屬於人類；二、這句對白把喪屍咬人而使人感染病毒並變成喪屍稱為「繁殖」（procreation），並將喪屍的繁殖與人類的繁殖相提並論。如果說，第一點是對新世界的想像，第二點則是達成這個新世界的途徑。人屍共存在當下的世界也許是人屍停戰，但在未來的世界則牽涉到人類與喪屍這兩個物種的繁殖；畢竟，一物種有無未來取決於其能否繁殖。若要達成人屍共存的新世界，就必須思考人類繁殖與喪屍繁殖的並置，甚至交融──或曰人屍繁殖。
說來可惜，但由好萊塢製作的《傲慢與偏見與殭屍》僅點到即止地提及人屍共存及人屍繁殖，而無進一步探討，也是意料之中。這部二〇一六年的喪屍電影可被歸入凱爾．威廉．畢曉普（Kyle William Bishop）所形容的「喪屍復興」（Zombie Renaissance），[2]簡而言之即千禧年後，自六〇年代因「喪屍教父」（Godfather of the Dead）喬治．羅梅羅（George A. Romero）的《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而興起、盛行，至九〇年代發展停滯的喪屍電影迎來了「第二春」，[3]除了產量激增，這批「後千禧喪屍電影」（post-millennial zombie film）或「後喪屍電影」（post-zombie film）也「背離」了由羅梅羅所確立的喪屍電影多為獨立電影的傳統。[4]好萊塢既是喪屍復興的推手，便奠下了後喪屍電影多為商業鉅片、也鮮少在意識形態上挑戰觀眾的印象。瑪歌．柯林斯（Margo Collins）和艾爾森．龐德（Elson Bond）觀察到，與厭世（misanthropic）、虛無的（nihilist）傳統喪屍電影相比，充滿希望的後喪屍電影具有「人類化」的（humanizing）傾向（188）。後喪屍電影要「更人類」，人類就必須「活下去」，這解釋了為何後喪屍電影未必都以喪屍危機的解除作結，卻往往給人類留下活路。而這個「活路」在《傲慢與偏見與殭屍》所代表的喪屍羅曼史（zombie romance）次類型中，又往往與異性戀愛情的成全重疊，因而更凸顯出伊莉莎白．愛歐莎（Elizabeth Aiossa）從性別角度對後喪屍電影（及影集）所發出的指控：回歸異性戀常規性（heteronormativity）與刻板化（100）。愛歐莎的指控不無道理，但我們至少可以從中挑出兩個問題作延伸討論：一、後喪屍電影是否都異性戀？二、承上題，以「是否異性戀」來檢視後喪屍電影所呈現的性相（sexuality），是否本身就擺脫不了以人類邏輯來理解性相？
《傲慢與偏見與殭屍》無疑是異性戀的，但異性戀僅限於戲中的人類。然則，《傲慢與偏見與殭屍》或類似的喪屍羅曼史是否異性戀，視乎我們所談的是電影中的哪個物種。威克漢的提案雖然不獲採納，但他其實早就感染了喪屍病毒，成為半人半屍的存在，並在結局裡率領喪屍大軍向伊莉莎白和達西（Fitzwilliam Darcy）的婚禮襲來。假如我們基於《傲慢與偏見與殭屍》以經常被認定為是異性戀愛情的終極目標的婚姻作結，而將之定調為異性戀，也就難以為衝著這場異性戀婚姻而來的威克漢提供一個說法。除了逆襲婚禮，更有趣的是威克漢把喪屍病毒的傳播稱為「繁殖」，正是不少學者對喪屍電影進行酷兒閱讀的依據。史蒂夫．瓊斯（Steve Jones）和沙卡．麥克洛滕（Shaka McGlotten）在引介第一本也是目前唯一從情慾切入喪屍研究的論文集《喪屍與性相》（Zombies and Sexuality: Essays on Desire and the Living Dead）時，就把喪屍吃人的慾望比作人類的性慾望，並認為兩種慾望難以釐清（1）。及後，二人一如威克漢般將人類繁殖與喪屍繁殖並置，指出喪屍病毒的傳播作為有別於異性戀繁殖的另類繁殖方式，能使異性性交與繁殖之間的關連非自然化，呼應酷兒學者李．艾德曼（Lee Edelman）對「唯生殖未來主義」（reproductive future）的抨擊（8）。[5]更重要的是，二人點出了類型混雜（包括從獨立到商業的混雜、從恐怖到各種文類的混雜）作為後喪屍電影的一大特點，複雜化了我們對喪屍電影的閱讀。在喪屍復興以後，喪屍電影不再只是恐怖電影，我們因而不能再只把喪屍電影解讀為集體恐懼的投射，[6]類型混雜正好說明了如今被投射於喪屍的賤斥之軀（abject physiology）的，不只有也不一定是恐懼，也可以是各種慾望，這些慾望也不必然是異性戀的（Jones and McGlotten 3；8）。
事實上，後喪屍電影並非皆為異性戀的這個答案，是呼之欲出的。那邊廂好萊塢拍喪屍羅曼史，這邊廂喪屍剝削片、喪屍同志片乃至於喪屍色情片等也在主流與非主流的邊界上，默默地為異性戀以外乃至於人類以外的賤斥情慾開闢出一片天。這片天未必與喪屍鉅片所貌似回歸的異性戀常規性對立，正如貌似回歸異性戀常規性的喪屍鉅片中也有像威克漢般的縫隙。主流後喪屍電影與非主流後喪屍電影的關係與其說是敵對，也許更趨近於互補，甚至殊途同歸；在喪屍剝削片、喪屍同志片及喪屍色情片等努力以各種非異性戀及非人類的賤斥情慾來填補主流後喪屍電影的「性冷感」的同時，主流後喪屍電影所點到即止甚至避而不談的人屍共存、人屍繁殖說不定可以被理解為以「談不了」而非「不想談」來反過來叩問，非主流後喪屍電影所呈現的性再怎樣非異性戀或非人類，終究是人類所拍。探究喪屍文本（無論是傳統喪屍電影、主流或非主流後喪屍電影）中的情慾，終將會觸碰到性這種親密關係若遇上無法與人類建立關係的對象如喪屍，便變得不可能。透過喪屍的性，我們看到的是主體與他者建立關係的不可能性。而這種性的不可能或能呼應艾德曼與勞倫．伯爾蘭（Lauren Berlant）所談的「性的負面性」（the negativity of sex）或「不能承受的性」（sex as unbearable）──以人類主體所不能承受的性快感挑戰其主體性。[7]
引用書目
Aiossa, Elizabeth. The Subversive Zombie: Social Protest and Gender in Undead Cinema and Television. McFarland, 2018.
Berlant, Lauren, and Lee Edelman. Sex, or the Unbearable. Duke UP, 2014.
Bishop, Kyle William. American Zombie Gothic: The Rise and Fall (and Rise) of the Walking Dead in Popular Culture. McFarland & Co., 2010.
—. “Dead Man Still Walking: Explaining the Zombie Renaissance.” Journal of Popular Film and Television, vol. 37, no. 1, 2009, pp. 16-25. Taylor & Francis, doi: 10.3200/JPFT.37.1.
Collins, Margo, and Elson Bond. “‘Off the Page and into Your Brains!’: New Millennium Zombies and the Scourge of Hopeful Apocalypses.” Better Off Dead: The Evolution of the Zombie as Post-Human, edited by Deborah Christie and Sarah Juliet Lauro,Fordham, 2011, pp. 187-204.
Couch, Aaron. “George A. Romero on Brad Pitt Killing the Zombie Genre, Why He Avoids Studio Films.” Hollywood Reporter, 31 Oct. 2016, www.hollywoodreporter.com/heat-vision/george-a-romero-says-brad-pitt-killed-zombie-genre-942559. Accessed 21 Apr. 2019.
Dendle, Peter. “Zombie Movies and the ‘Millennial Generation.” Better Off Dead: The Evolution of the Zombie as Post-Human, edited by Deborah Christie and Sarah Juliet Lauro,Fordham, 2011, pp. 175-186.
Edelman, Lee. No Future: Queer Theory and the Death Drive. Duke UP, 2004.
Jones, Steve, and Shaka McGlotten. “Introduction: Zombie Sex.” Zombies and Sexuality: Essays on Desire and the Living Dead, edited by Shaka McGlotten and Steve Jones, McFarland, 2014, pp, 1-18.
Nordine, Michael. “George Romero Talks Road of the Dead, His Disdain for World War Z and Why He Liked La La Land More Than Moonlight.” IndieWire, 4 Jul. 2017, www.indiewire.com/2017/07/george-romero-interview-road-of-the-dead-moonlight-1201850744/. Accessed 21 Apr. 2019.
[1]原文：“The undead will always multiply faster than the living can procreate. Nine months to make a baby, then 16 years to make a soldier, and one raw second to make a zombie.”
[2]「喪屍復興」一詞最早見於畢曉普的〈死人仍在行走:解說喪屍復興〉（“Dead Man Still Walking: Explaining the Zombie Renaissance”）一文，該文後來被改寫為《美國喪屍哥德：喪屍流行文化之興與衰（與興）》（American Zombie Gothic: The Rise and Fall (and Rise) of the Walking Dead in Popular Culture）一書的引言。
[3]喪屍電影發展至八〇年代依然蓬勃，並時有創新，進入九〇年代後產量漸減，見Dendle 178。
[4]羅梅羅在受訪時列舉《末日之戰》（World War Z）及《陰屍路》（The Walking Dead）等後喪屍電影及影集，指摘其製作費高昂，有違傳統喪屍電影的低成本原則。見Couch。
[5]艾德曼在《不要未來》（No Future: Queer Theory and the Death Drive）定義「唯生殖未來主義」為將兒童等同於未來，使不「為兒童而戰」（fighting for the children）變成不可能，不為兒童而戰者（例如不繁殖者）被認定為威脅異性戀常規性而必須被排除的酷兒（2-3）。
[6]類似的讀法也是由《活死人之夜》所帶起。自該片面世以來，將之視作羅梅羅對六〇年代受冷戰、越戰等外憂及民權運動、第二波女性主義等內患夾撃的美國提出的社會批判已是老生常談。羅梅羅也對其喪屍電影所包含的政治性直認不諱，見Nordine。
[7]艾德曼與伯爾蘭在《性，或那不能承受》（Sex, or the Unbearable）中針對「性的負面性」和「不能承受的性」進行了詳盡的討論。該書以對話形式寫成，艾德曼在一段對話中解釋性的不能承受之處在於我們（人類主體）所不曾擁有的快感（the enjoyment “we” never own）（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