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體不是你的:有關歇斯底里的思想漫談

黃涵榆 (台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教授)

前言

「歇斯底里」(hysteria)一直以來都爭議不斷,主要原因在於它的症狀,包括痙孿、麻痺、腫脹、呼吸困難、劇烈疼痛、囈語、閉經.情緒不穩定(例如沈默、尖叫、狂笑、莫名的哭泣),很難找到確切的器質性(organic)根源。這些症狀都使歇斯底里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遊走在真實與虛幻之間。從歇斯底里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醫學持續不斷糾纏著一些有關附魔的迷信;事實上整個精神疾病史其實也都顯示醫學與宗教迷信之間的糾纏,甚至醫學本身自始至終都不是一個穩定的體系,症狀的分類與診斷並非固定不變。歇斯底里經常與「疑病症」(hypochondria)交替使用,被投注許多偏見(Scull 11)。我們甚至可以斷言,很難找到像歇斯底里如此神秘難以掌握的病症,身體、知覺和意識嚴重分離。另一方面我們從歇斯底里更能看出醫學知識與權力如何建構疾病,當中又如何糾葛著社會感受與幻想。綜觀整個疾病史,歇斯底里到了十八世紀被狂嘯與妄想的瘋狂所取代,逐漸銷聲匿跡。到了二十世紀後半葉,歇斯底里不再被視為一個有效用的病理分類名詞。這樣的變動主要導因於生理導向的神經內科與精神醫學和精神分析之間的張力,精神分析治療精神疾病的效力受到普遍的質疑。但精神疾病的範圍並沒有因此縮小,事實恰好相反,我們看到的反而是美國精神醫學協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APA)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簡稱DSM)每次改版都擴張精神疾病的定義,讓更多日常生活的情緒波動、痛苦與老化的症狀成為精神疾病清單中的項目,精神用藥也大幅地普及化。

從迷走的子宮到神經系統

醫學史較早有關歇斯底里的記載大致可回溯到公元前5世紀希臘醫學家希波克拉底所樹立的醫學傳統,“hysteria”在古希臘文的原意「迷走的子宮」表示一開始它就被類歸為女性專屬的疾病,經常伴隨著癲癇、麻痺、出神與情緒不穩定等症狀。16、17世紀的英國醫師喬登(Edward Jorden)認定歇斯底里具有欺瞞的本質,經常是附魔和巫術的產物。歇斯底里在接下來的一個多世紀裡逐漸被看成和身體或體質(用現代的術語來說是「內分泌」)運作失衡有關,這也表示醫學在這個歷史階段已經能夠解釋身體的系統運作以及遺傳與環境的影響。受到牛頓的物理學發現的影響,神經內科從管路和纖維網絡的角度解釋大腦運作,並且依據神經系統的反射動作,以「反射應激性」(reflex irritability)解釋女性的容易有情緒障礙和精神疾病的傾向(Scull 72-73)。隨著現代文明發展的速度興奮和壓力,19世紀出現了近乎歇斯底里和神經衰弱症的大爆發,兩者都被認為和大腦過度負荷有關。綜合來說,在歇斯底里的歷史過程中,不同時代文化和社會習俗以及當時代的醫學理論好像提供了一個資料庫,包含了各種不同的症狀,讓無意識的心靈從中選擇,然後在肉體的層次上表現出來,不論是昏厥、麻痺、失神、憂鬱、厭食、疲倦等等,再再顯示捉摸不定的特質(Scull 186-87)。

佛洛伊德的歇斯底里研究[1]

佛洛伊德受到夏科的影響,男性歇斯底里也是他的研究對象,也就是說,不再認為歇斯底里純粹是女性的疾病,並且將病因歸諸於心理創傷。他一開始嘗試的治療方法包括運動、進食、按摩、電療、水療、催眠等,後來逐漸發展出「談話診療法」(talking cure),藉此回溯病人創傷的過往。佛洛伊德以「轉換障礙」(conversion disorder)作為核心概念,把歇斯底里看成是糾結家庭歷史的壓抑的記憶導致的疾病,過去發生的事件糾纏著沒有卸除的情緒,透過身體的症狀表現出來。這些也就是歇斯底里心因性的身體症狀,大致包括肢體僵直、失語、視覺錯亂、肌肉失調、神經麻痺和其他前文提到過的症狀。這些症狀大致上都和大腦、肌肉和周邊神經系統之間失去聯繫有關,但是又無法在身體器官與組織找到確切的位置。歇斯底里的心因性症狀對佛洛伊德而言是需要詮釋的訊息,於是他將治療的重心轉移到解釋病人的記憶。但是記憶總是片段破碎的痕跡,很難真正理解它們到底如何轉換成身體上的症狀。佛洛伊德還發現那些記憶大多具有性含義,特別是嬰孩時期遭遇的性誘惑和性傷害;那些記憶不必然是真實事件。佛洛伊德在他的歇斯底里研究過程逐漸發現這個「誘惑理論」沒有太大的解釋效力,於是轉而建構更通用的心靈理論。

 朵拉(Dora)是佛洛伊德最重要的個案研究之一。佛洛伊德在1990年發表了《夢的解析》之後,隨即開始治療時年18的朵拉,整個治療時程從1990年10月到該年年底,但在四年後才發表朵拉個案。朵拉從她父親的家族遺傳了脆弱的體質,他的母親則是「家庭主婦精神病」(housewife psychosis)患者,嚴重的潔癖讓她無法安心待在家裡,甚至對朵拉有很強烈的敵意。朵拉自述陷入父親和K太太之間的曖昧關係,後來甚至受到K先生的引誘。朵拉早在八歲就已經出現歇斯底里症狀,包括兩年的憂鬱期、飲食障礙、不斷和家人發生口角、逃避社交活動、先天性發燒、痙攣、神經質咳嗽、失憶、失聲等。她甚至出現被壓的幻覺,還留下一封自殺遺書,似乎是在報復父親和K太太的曖昧關係。根據佛洛伊德的詮釋,朵拉的健康狀況隨著發生在週遭和自己身上的事件而產生變化,例如她的失聲和K先生不在有關,也就是所謂的「身體順從」(somatic compliance):身體上的病痛似乎有某種心理動機,或者特定的心理狀態比較容易發展出生理病痛。佛洛伊德在朵拉的個案裡朝心理創傷和情感衝突進行心理治療,但他也發現那些創傷不足以解釋症狀特性,無法證實兩者之間確切的因果關聯。談話診療過程充滿前後不連貫的描述和事件發生的順序,有許多無法填補的空缺,顯示朵拉某些錯誤和壓抑的記憶。朵拉不見得都同意佛洛伊德的詮釋,比如說暗戀K先生,她還可能因為嫉妒表妹比自己先訂婚,剛好表妹得了胃痛,朵拉就表現出胃痛的模樣給佛洛伊德看。總結來說,佛洛伊德在這個階段還在透過談話診療和夢的解析摸索釋放壓抑的心理內容的技巧,逐漸發展出更複雜的心靈運作機制的理論。

拉岡與陰性絕爽(jouissance)

拉岡在他的生涯裡一直都在挑戰身體作為客觀知識基礎或者客體。除了身體之外,女人、絕爽與上帝也都早已是「分身」(double),如同第二十講座的主題“encore”顯示的意義「再一次」或「更多」。身體和陰性在拉岡的精神分析裡都抗拒科學論述、語言和再現。神秘主義、陰性和歇斯底里在西方歷史中一直都有著連結關係。從拉岡的觀點來說,神秘主義追尋著某種代表完整卻又不在場的超越性意符(signifier)。拉岡強調性與身體的差異是語言運作的結果。女性性慾的問題對拉岡而言就是知識的問題,而他總是在挑戰笛卡兒式的主體和知識,因此陰性必然具有無意識的特性。拉岡企圖鬆開語言對於身體虛幻不實的控制,形塑一種平等主義的象徵體系,他相信女人就具備完成這個任務的策略位置。拉岡就在這樣的思想脈絡下發展出「不全」(not-all)的陰性邏輯。女人那裡總有什麼逃離了話語,因此是神秘的,總有什麼不在陽具體系之中,因此拒絕男性的發言位置。陰性無法在身體之中和透過分析話語被固定,女人經驗身體的存在,但是無法言說那樣的經驗。女人沒有/不是本質,必須標記為woman。拉岡反覆引述神秘主義文獻,甚至認為自己傳遞的知識就是一種神秘主義(這對於拉岡的批評者再真實不過!),特別關照自己的精神分析教學與實務、分析師與被分析者之間尚未被表達的。然而,拉岡的歇斯底里論述具有曖昧的本質,一方面他突顯一種男性精神分析的宰制,如同一位陽具之父站在女性主義的對立面,但同時又不時顯露自身宰制立場的空缺(Hollywood, Sensible Ecstasy 160)。

傅柯與抽搐的肉身(convulsive flesh)

傅柯在《不正常的人》(Abnormal)講座第八講頗令人意外地談了附魔者的問題,提供了我們思考歇斯底里另類的批判觀點。他在一開始就提到一種新的身體,他稱之為「肉身」。這個歷史轉變顯示一種新的檢查程序幾乎涵蓋個體生命的所有面向,任何一個細節都必須訴說和接受檢查,這也意謂著精神導師獨佔的權力。那不是禁止或壓制說話的權力,而是要求命名、談論和表現肉身的權力。傅柯指出,當附魔者的身體成了魔鬼力量的受器,那樣的身體就成了無窮盡的抗拒、動作、顫動、痛苦和愉悅的場域,他也用包括「戰鬥」、「圍城」、「劇場」等譬喻形容附魔者的身體已然是各種力量交戰之處。在這一個「抽搐的肉身」之中交戰的一邊是宗教與神秘主義,另一邊是醫學與精神醫學,這也是傅柯整個瘋狂史和生命政治考察的核心議題。兩邊的力量都企圖獨佔身體,但身體永遠無法被消音和壓制,會透過抽搐發出吶喊、顫抖和排斥。傅柯提示我們必須將抽搐的肉身的問題重新放入政治權力的脈絡,他同時也強調抽搐在十八世紀成為醫學特別關照的客體,甚至是最重要的瘋狂的形式。這樣的時間點約莫已是醫學取得科學的光環得以控制性慾和健康,以及神經系統成為醫學病理學最重要的領域之一。

代結語

「你的身體不是你的」本質是曖昧的。它一方面表示身體總是在知識與生命政治管理之中,醫學與神經醫學在這裡當然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另一方面表現了外在控制與主體經驗、慾望、痛苦和愉悅之間的斷裂,那也是生命不斷的溢出或殘餘。我們可以從這裡進一步思考身體或病痛的倫理,用什麼樣的態度看待自己無法完全理解和控制的身體和病痛是比較具有倫理性的,這是本文無法完整處理的開放性問題。這個問題有很多種可能的解答,但絕對不是放棄治療或生病不去看醫生。

參考資料

Hollywood, Amy. Sensible Ecstasy: Mysticism, Sexual Difference, and the Demands of History. Chicago: The U of Chicago P, 2002.
Scull, Andrew. Hysteria: The Disturbing History. Oxford: Oxford UP, 2006.


[1]在理論營現場的授課內容裡,這小節之上還有「夏科及其薩佩提耶歇斯底里劇場」,主要探討現代精神醫學之父夏科如何在他的神經醫學講座和整個歇斯底裡研究裡,如何以現代醫學知識與科技展現他個人極權主義式的無所不看的「醫學凝視」但卻又無法透視與捕捉歇斯底里者迷樣的生命樣態。本文因為篇幅限制省去此一部分,有興趣的讀者請參考拙作《附魔、疾病、不死生命》(臺北市,書林出版社,2017) 8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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