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散,流經鵝殿:讀《蔡明亮的十三張臉:華語電影研究的當代面孔》

黃資婷

(成功大學建築系博士後研究員)

今年年初,由孫松榮、曾炫淳編輯,蔡文晟翻譯的《蔡明亮的十三張臉:華語電影研究的當代面孔》上市。這本耗費不少時日終於付梓的文集,撿擇十三位學者文章,據蔡明亮劇情長片《青少年挪吒》(1992)到《郊遊》(2013)的發表時間排序,彙編近年來蔡明亮作品的重要論述,且收錄一則專訪。

往前回溯這本蔡明亮學2.0的前因,與孫松榮《入鏡丨出境:蔡明亮的影像藝術與跨界實踐》(或者《蔡明亮:從電影到當代/藝術》)對讀,可視為有著相近身世的研究者以蔡明亮為線索,自華人電影史中找到安身座標,將馬來西亞、台灣、法國等地周折的經歷,僛舞出觀照時間的獨特姿態。副標題「華語電影研究的當代面孔」,便是孫〈面對《郊遊》:論蔡明亮的跨影像實踐〉之核心主旨——回到文本的重要性——無論是以蔡明作品來回應「華語電影」或者「華語語系電影」。就文本而論,華語語系(Sinophone)的概念到了電影領域,對離散本身即是認同亦或離散總會中止的關注不是當軸,在問題化中國性(Chineseness)之外,語言與影像乃至跨影像的交互編織,如何有助於研究者反身與理論對話更加迫切;換言之,無論是跨語際、跨文化、跨材質,理論的構築必須從文本出發,才能有效回應「當代台灣電影研究需要怎樣的電影分析」[1]

孫在新書發表會提到,十二篇論文加一篇訪談湊成十三,欲與電影《十三張臉》對話。2019年蔡明亮與孫松榮的對談,「更代表著蔡明亮的一幅自畫像,他帶著我們回望、自闡,甚而自我剖析其影像作品如何自《不散》以降跨入當代藝術的創作軌跡和淵源」[2] 這亦是筆者最感興趣的一張臉,作為蔡明亮這張巨大「時間之網」的密碼破譯者,孫在2020年「影形力專欄」〈未來的未來:臺灣影像藝術的補時論〉有著相近的詰問,提出「補時論」精湛分析自黃華成—雷奈(Alain Resnais),瑞克斯媒體小組(Raqs Media Collective)—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張世倫—黃華成,乃至諏訪敦彥(すわのぶひろ)、科爾博芙斯基(Silvia Kolbowski)、高重黎、趙德胤與普萊斯(Joana Preiss)等藝術家對應高達(Jean-Luc Godard)《電影史》,藉以反思「歐美現代主義之於臺灣影像藝術及其史事絕非單從原點(origine)與原著(original)即可被輕易解釋的主從結構,實則與前者作為某種不完美與不完整的文本,且被後者藉由解構、組裝並持續使之生成的動態關係密切相關」[3]。傷停補時(stoppage time/injury time),足球賽制裡的中止時間,彌補賽場上若有球員受傷必須換人上場,導致賽時停頓,衍伸出30秒至5分鐘的剩餘時間,孫進一步說「補時的扣人心弦,往往發生在下半場結束前的扳平甚至絕殺入球。」[4]

筆者想起文學中傷停補時的例子,是童偉格給袁哲生的〈代序 時程的反證〉,「童年,在袁哲生筆下,已是人獲有生命以後的傷停補時,再之後重啟的時間進程,無非又是重新的苦痛。時間之傷,不因童年之『我』,對傷害一無預期,而其實,是因『我』的漫長預期,不能阻擋暴力必要再度侵臨。」[5]馬華作家黃錦樹如是解讀,「那是剩餘的時間,也幾乎可說是沒有時間的時間――傷停,是比賽正規時間已用完,因比賽中有人受傷需處理而持續扣下來的零星時間,累積起來最多也不過是幾分鐘。那和延長賽(extra time)的時間不同,後者充盈完整,有固定的尺幅。」[6]黃依此詮析童偉格小說,寫了〈歷史傷停時間裏的「寫作本身」〉。在黃錦樹、童偉格、袁哲生的語境中,傷停補時是用以償還創作者於人生賽場中的存在之傷;在〈未來的未來:臺灣影像藝術的補時論〉,是一系列創作的接力隊伍從時間裏迢遞回來的歷史批判,給對手一記絕殺入球的可能。兩種看似不同的脈絡,皆是創作者不斷逼問那道內在的本初子午線,各自渡往不同階段的時間之河,於搖晃的津筏間,試圖找到馭日的能力。

《不散》2.0能否視為蔡明亮的傷停補時?

這第十三張臉,揭曉了為何蔡明亮的作品一直有種懷舊與前衛並存的特質,譬如打破電影景框這種老問題,他總能讓翻出新花。當蔡提及威尼斯影展同意讓《不散(4K修復版)》以放映加展覽形式呈現,電影能稍稍遠離它自帶的商業特質,更往「純創作」靠攏的同時,書中搭配導演2020「電影記憶的即興創作」現場剪影,宛若為多年的影迷們服務,此書更像是編者打造的蔡明亮博物館導覽手冊,蔡導的敘事魅力躍然紙上,他道出《不散》背後那圈光暈,源自童年於古晉小城的「鵝殿」(Odeon)――於是在威尼斯影展修復重映的經歷,伴隨蔡於影展現場的即興創作與演說,放映《不散(4K修復版)》的外部世界被劇場化,2003年版本的《不散》成了2019年《不散》2.0的戲中戲――從鵝殿到福和大戲院,這段補筆讓遊蕩16年的記憶幽靈更趨擬真。蔡娓娓道來自編劇身分到導演身分的轉換,不再字斟句酌台詞,電影成為承載時間及光影的形而上容器,創作者加以扳折,逐步放棄劇情,自細節滲出情感,側重「臉」,以特寫鏡頭凝視時間如何掀騰肉身,卻非以煽情手法招攬觀眾。或者更精準的說,他不打算讓觀眾進入「故事」裏,而是創造「細節」誘發一場沉浸式的體驗――當觀眾正打算以電影敘事者的視角抵達導演創造的世界,導演卻以漫長的鏡頭,提供觀眾自我拿捏尺度,選擇是否進入電影內部的夢境,或者出戲的打算。蔡不喜被貼上同志導演標籤,調度大量的文學、戲劇、視覺藝術來豐富與偏移電影,與電影史及藝術史的互文,打破框架允許矛盾並置,彼此牴觸磨對。同志/直男,馬來西亞/台灣,乃是粗糙歸納雅俗、藝術電影/商業電影等認同之難,既是所有相,亦是所有虛妄。電影裡頭的鬼氣想覓得八萬四千法門的稜縫,卻仍舊不懂法不解道。每次緩慢都似判斛儀式,打破慣常觀影經驗的節奏,獨踽成自我的修行。

「慢走長征」不乏為之癡迷的追隨者,《蔡明亮的十三張臉:華語電影研究的當代面孔》的出版,像棲居於內陸水域的底棲生物找到屬於自己的群落。若無研究者拆解創作者與觀眾之間神啟式的心領神會,去尋究那些老生常談的議題與對時間的挑戰,為何放置在今日彌足珍貴,極有可能在串流影音平台提供2倍速、3倍速觀看電影的今日,被輕輕滑過[7]。導演自身與研究者們的接力補述,讓電影更趨完滿。有人長情訴衷,故事不散,就不至於薄怯成一起老舊積塵的獨白,這場漫長的辯經之旅將光影與文字一併封存,等待續篇。


[1] 孫松榮,〈面對《郊遊》:論蔡明亮的跨影像實踐〉,《蔡明亮的十三張臉:華語電影研究的當代面孔》(新竹市:交大,2021年),頁280。

[2] 〈除了放映,電影還有什麼?蔡明亮X孫松榮〉,《蔡明亮的十三張臉:華語電影研究的當代面孔》(新竹市:交大,2021年),頁379。

[3] 孫松榮,〈未來的未來:臺灣影像藝術的補時論〉,ARTouch影形力專欄,https://artouch.com/column/content-13440.html(發表日期:2020.11.19;檢索日期:2021.08.26)

[4] 孫松榮,〈未來的未來:臺灣影像藝術的補時論〉。

[5] 童偉格,〈代序 時程的反證〉,《猴子・羅漢池:袁哲生中篇小說合輯》,頁005。

[6] 黃錦樹,〈歷史傷停時間裏的「寫作本身」〉,《中山人文學報》第43期,2017年7月,頁2(1-21)。

[7] 如騰訊視頻甚至出了2分28秒的《行者》加快版https://v.qq.com/x/cover/u0w55fb6whaxs4v/i0141kwkn9z.html(檢索日期:202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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