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時代下的原住民族處境:從全球與比較性的視角觀察台灣原住民的抗疫經驗

華哲安 (Toulouse-Antonin Roy)作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歷史博士)

沈昆賢譯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亞洲語言文化學系博士班研究生)

正當新冠肺炎持續在全球蹂躪像是老年人口、少數族群、工人階級等無法保持社交距離的脆弱族群之際,有一個群體尤其處於風險之中,而且他們有著與流行性疾病對抗的漫長歷史,卻很少受到主流報導討論,也就是原住民族。從十六世紀開始,由於和殖民者的接觸,美洲原住民就不斷面對一波又一波的高度傳染性致死疾病,像是流行性感冒、麻疹、天花等等。雖然疾病是造成大量死亡與人口減少的肇因,但是暴力卻也同時扮演了關鍵的角色。就在疾病瓦解了原住民抵抗能力與社會支援架構的同時,大規模屠殺、強迫勞動、強制遷徙,與文化同化政策緊接在後。在這些致死性傳染發生以後,征服者們馬上剝奪了原住民的一切,並以偽造的藉口表示原住民駐立其上之土地「從未被人碰觸過」,或只有稀疏的人口居住,因此就該由他們接管。[1]

快轉至幾個世紀後,在原住民土地上開疆拓土的定居者國家(settler state),現在正存在新的疾病威脅著原住民的生命,只不過這次雙方都對疾病沒有免疫力(縱使疫苗正逐步改變這件事)。如同晚近其他類似的流行疾病一般,新冠肺炎乃是因為全球資本流動而生。《闖》(Chuang)這份線上刊物描述了像是新冠肺炎這樣的疾病,是如何在高度剝削與商品化的野生動物市場之中誕生。全球化的資本主義導致了原物料產業以及農企業在窮鄉僻壤的擴張。這接著導致住在森林裡的當地居民被迫遷徙,或是鄉村窮人被迫轉而狩獵野生動物。資本原始積累造成這些邊境地帶的森林砍伐與生態破壞,都可能讓我們更接近帶原這些疾病的動物。種族歧視者口中的「濕貨市場」(wet market)或中國如何操控病毒,都模糊了更複雜且受到多重因素影響的資本主義發展歷史,以及國家對於資源豐富邊疆地帶的入侵。[2]近來主流媒體盛傳的「實驗室外洩」理論,認為病毒是由中國科學院武漢病毒研究所實驗過程中意外流出的產物。但這種說法也如同先前「濕貨市場」的論調那樣,將病毒的源頭「國家化 」,同時混淆了偏遠地帶長期以來作為餵養全球資本主義供應鏈之歷史因素。

雖然新冠肺炎還沒達到像過去致命傳染病那樣殲滅原住民人口的嚴重程度,不可否認的是,全球的原住民社群都必須面對顯著的脆弱性以及大規模傳染的風險。以平均壽命、疾病感染性、取得公衛資源管道,以及保持社交距離所需之物質及財務資源來看,原住民與非原住民族群之間都存在著巨大的落差。新冠肺炎對於老年人口尤其致命的效果,同時也為原住民帶來額外的威脅。許多原住民族都擁有口述傳統,由部落耆老傳述故事與神聖知識的文化體系。失去部落裡的年長者對原住民族而言將會是場災難,因為這將可能一併抹滅重要的記憶、歷史,與身份認同。

去年的疫情趨勢揭露了新冠肺炎不成比例地影響原住民的程度。以許多印地安人的部落及纳瓦霍族(Navajo Nation)的所在地,美國新墨西哥州作為例子,在2020年4月7號,該州31%的感染者都是美國印地安人。那時,新墨西哥州的Zia與San Felipe部落的感染率都高居不下:Zia部落中的900個人口中有31個感染者,而San Felipe部落的2200人中有52個。相較於紐約市當時的感染率(2.33%),Zia和San Felipe的數字分別是3.4%與2.36%。到了2021年1月27日,納瓦霍族已經有53個無法控制疫情傳播的社區。諸如無法取得適當水源、缺乏接收緊急醫療通知的穩定網路,以及多世代共居家庭等因素,都使得疾病在這些社群中的擴散更難以處理。不過,最近有了比較樂觀的跡象。近來,納瓦霍族的新增病例出現下降的趨勢。疫苗同時也成功地分配接種,其中每10個納瓦霍族人便有9個都已施打第一劑,而40.9%的人已經施打了兩劑疫苗。納瓦霍部落政府同時架設了新冠肺炎資訊網,上面以簡單的圖示呈現最新資訊與趨勢,以及相關防疫措施的重要政府公告。這個網站和台灣政府的疾病管制署網站非常相似。和白人定居者人口相比,納瓦霍族的案例雖然凸顯了美國原住民族在疫情期間經歷系統性的不平等,但也顯現在地原住民的治理可以有效地緩和致命傳染。就國家整體趨勢來看,美國原住民族的狀況也呈現樂觀的跡象。今年七月六日一份最近的報告顯示,美國以及阿拉斯加原住民族的疫苗接種率高居全國之冠。[3]  

在其他的案例中,原住民族群則發現他們不只必須對新冠肺炎維持警戒,同時也得擔心再度發生的定居者與剝削性產業所帶來的暴力。舉例來說,在巴西的極右翼總統索納洛(Jair Bolsonaro)持續嘗試瓦解重要雨林保護措施的情況下,亞馬遜地區的原住民選擇了孤立自己。最近,索納洛的這些嘗試鼓勵盜伐者、礦工,及農場主進行非法侵略與焚燒森林,並因此讓巴西原住民暴露在更險峻的病毒威脅之下。去年,亞諾瑪米族人(Yanomami)記錄了他們的第一起新冠肺炎死亡案例——這是一個顯示疾病已經在巴西原住民之間傳播的不祥徵兆。從此之後,疾病開始擴散到許多居住在亞馬遜森林各處的原住民社群。巴西原住民各族之間的死亡率比起全國平均來說還要來得更高。專家相信政府也少報了新冠肺炎所造成的原住民死亡人數。和納瓦霍族相似的是,巴西原住民也飽受如營養不良與貧血等共病症(comorbidity)之苦。更糟的是,巴西是世界上最嚴峻的新冠肺炎熱區之一,截至八月底死亡人數已超過五十萬。巴西也是致命的變異株來源地,此變種在世界許多國家迅速展開流行(包括台灣也出現案例)。導致巴西抗疫失敗的其中一個因素是索納洛政權對於病毒致命效果的輕描淡寫。過去,索納洛將新冠肺炎斥為一場「小流感」,並且因為擔心破壞經濟而拒絕實施嚴格的封城。雖然巴西議會最近通過對於索納洛疫情處理不當的調查,但傷害已經造成,而世世代代的巴西原住民或非原住民都將必須面對這場災難性悲劇的後遺症。巴西的案例凸顯了,無論是否認病毒的嚴重性或是對生態系統的破壞,定居者國家魯莽的行動都將持續讓原住民陷入風險之中。

台灣的原住民族社群也同樣面對著這場全球性疫情的衝擊,他們構成了島嶼上約百分之二的人口,其中有16個官方認可的族群。以新冠肺炎來說,他們與其他許多原住民族同樣都帶有潛在的脆弱性。根據2011年的數字,原住民的平均壽命比起非原住民族低了百分之八點六。而且,這些社群中慢性病的存在也增加了額外的染疫死亡風險。許多原住民村落的偏遠位置同時也限制了他們取得公共衛生與交通建設資源。這當然會讓有關當局對任何疫情爆發的處理變成一件在物流與後勤方面相當複雜的任務。如同其他地區的原住民一樣,新冠肺炎威脅台灣原住民族的口述傳統文化,此文化仰賴部落耆老來傳述祖先們的歷史、儀式,以及其他與社會再生產相連的關鍵知識。不過,由於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強力的預防措施以及他們自身採取的行動,台灣原住民族幸運地避免了這場潛在的危機。台灣對於新冠肺炎疫情的處理得到許多他國政府及國際觀察家的稱讚。在接近疫情原爆點而且被世界衛生組織拒於門外的情況下,台灣藉由避免大型經濟或社會動盪來克服難關。這個國家抗疫的成功主要歸功於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在去年一月二十號快速實施的防疫措施。實施的措施包括嚴格的篩檢、疫調、體溫測量、全民戴口罩(以及口罩分配),以及強制歸國人民14天居家檢疫等等。不過,今年五月華航機師及員工的群聚感染進入社區,首先是台北萬華的群聚案例,最終蔓延至雙北地區,確診人數最高攀升至每日五百例以上。中南部其他縣市也出現了程度不一的確診案例。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在各地方政府配合下,迅速發布了全國第三級疫情警戒相關措施(包括群聚人流管制、校園暫停開放、禁止餐廳內用等等)。直至今年八月六日,臺灣累計確診案例達到15,753人,791人死亡,而已施打第一劑疫苗的人口比例已超過百分之三十。這段時間在全球肆虐,傳播力更強的Delta變種病毒,則在台灣得到有效的圍堵。台灣再次證明其防疫模式所展現出的韌性,在兩個多月相當迅速地「拉平曲線」,將每日新增確診人數遏制在兩位數左右。 雖然這一波疫情已再度回穩,我們仍必須留意,台灣原住民族社群和一般大眾相比依舊是相對地脆弱。正如美國或巴西的原住民案例所顯示的,殖民與定居殖民(settler-colonial)的剝奪所產生的後遺症讓許多人必須面對更高的貧困率、共病症,以及資源有限的社會服務。有鑒於這些跡象在台灣原住民族中確實存在,若是新冠肺炎案例在台灣再度攀升,勢必會對這些社群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

如同其他的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台灣原住民族找到了一些聰明的方式來對抗病毒並減輕其潛在的威脅。事實證明,教育與社群媒體對防疫來說是有用的武器。例如說,衛福部疾病管制署就發布了原住民語的公共衛教影片,籲請人們戴上口罩、執行社交距離,好好洗手,避免群聚,並且在身體不適的時候播打政府熱線。一個致力於語言保存的臉書粉專甚至把不同的防疫口號(「戴口罩」、「常洗手」之類的)翻譯成泰雅與布農語,並將其貼在創意的宣導圖示之上。原住民族委員會也不時在官網上貼出類似的告示,並使用對於原住民族有特別意義的擬人圖像(貓頭鷹、飛鼠等等)(如本文圖片所示)。除了讓更廣泛的大眾對於抗疫所需之措施更加敏銳以外,一些社區更採取了額外的預防措施,像是設立檢查站來測量那些進入他們鄉鎮的人士之體溫。這些檢查站是額外的一層保全,尤其因為這些地區的觀光客來往頻繁。自今年五月疫情爆發以來,原住民族社群的確診案例維持在非常低的數字,可見這項措施確實奏效。而當疫情開始升溫,政府有關當局迅速採取行動,關閉國家公園及旅遊景點。舉例來說,羅東這個原住民鄉鎮在五月這一波群聚感染浮現之後,便一直維持相對較低的確診病例。雖然許多原住民聚落在地形外部條件上具備雙北所欠缺的優勢,位於山區的原住民族社群迅速地因應,運用去年到今年一貫以來的預防性措施來遏制病毒散播。但不能掉以輕心的是,觀光旅遊是整座島上許多原住民經濟體的骨幹。隨著台灣人因為無法出國而選擇國內旅遊,原住民社群也可能繼續暴露於風險之中。

 去年,筆者有幸訪問台灣師範大學地理系副教授汪明輝(tibusungu’e vayayana),他同時也是原民會的副主委以及鄒族的一員。我詢問了他對於台灣原住民應對新冠肺炎的想法。訪談一開始,汪教授馬上指出流行病與美洲原住民大屠殺的關聯,並點出原住民族如何在歷史上不成比例地受到新傳染病出現之危害。[4] 他強調,台灣原住民族對於這些都不陌生,並且重述了鄒族自身面對殖民者帶來傳染疾病的經驗。其中一個比較知名的案例是吳鳳的故事。吳鳳是一個被阿里山鄒族在出草行動中所殺的漢人通譯。吳鳳作為清朝的通譯,主要是協助處理與鄒族之間的貿易與政治關係。在清朝、日本,以及戰後國民黨政權統治之下,吳鳳所造成的剝削被英雄化,他被視為一個藉由犧牲自己來說服鄒族放棄獵首傳統的「文明開化」影響人物。汪教授告訴我,鄒族自己對這個事件道出了一個不同的版本。根據傳統記述,據說吳鳳的靈魂後來回到阿里山鄒族社群作祟,為他們帶來死亡與疾病。汪教授描述原住民宇宙觀如何常常把傳染病視為惡靈的產物。過去,獵首被認為是保護社群免於疾病的一種習俗。[5] 在超自然與儀式層面之外,汪教授也提到,受到疾病威脅時,原住民處理疫情爆發的方式也包括像是鄒族常常逃離受到影響的區域,並遷徙至更安全的土地。透過對於狩獵與輪耕的仰賴,台灣原住民族有著高度的回避性與機動力——這讓他們在二十世紀以前都得以與平地侵略者保持距離。如今原住民族雖不再擁有逃離定居者社會的選項,但過去與毀滅性瘟疫交手的經驗,加上輔助對抗病毒傳播的國家、地方單位,與數位設施,都是目前原住民族手邊有力的資源。

當各國政府在「拉平曲線」上表現出不同程度的成績時,原住民族生命的脆弱性(precariousness)將會是這場災難中持續的變數。正如過去幾個世紀所顯示的,原住民族無法仰賴民族國家的保護。不過,他們可以從他們既有的方法中找到自己掌握預防措施的方式,並且同時善用定居者社會既有的相關資源(就像台灣的案例所展現的)。隨著新冠肺炎肆虐全球人口並封鎖經濟,我們不但應該花點時間反省讓我們陷入這個困境的全球化資本主義系統,也該想想,究竟是誰的土地與資源因這個系統為了維持生產而持續遭受佔據和掠奪。我們也不該忘記,就對抗疫情的角度來說,原住民族有許多可以述說與貢獻的。在此,以達悟族學者與組織者斛古・貝邋赫特(Sutej Hugu)的建言來作結似乎是個明智的選擇。他對於我們該如何面對新冠肺炎以及當前的時刻提供了以下的建言:「讓我們繼續探索並努力思考原住民的在地生態知識、部落土地倫理,以及治理模式如何能在一切被陷入嚴重危機的支配性世界體系給抹滅以前,對改變地球治理與永續生命有所貢獻。」[6]


[1] 請參考Benjamin Madley研究中的討論:Benjamin Madley, “Reexamining the American Genocide Debate: Meaning, Historiography, and New Methods,”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20.1 (February 2015): 98-139.

[2] “Social Contagion: Microbiological Class War in China,”  Chuang, retrieved from: http://chuangcn.org/2020/02/social-contagion/ (last accessed 4/27/2020).

[3] 請參考:https://www.pbs.org/wgbh/nova/article/native-americans-highest-covid-vaccination-rate-us/

[4]  訪談時間為2020年4月27日。

[5]  有關獵人頭在原住民族傳統中的多重功能,請參閱Scott Simon, “Politics and Headhunting among the Formosan Sejiqs: Ethnohistorical Perspectives,” Oceania 82. 2 (July 2012): 164-185.

[6] 此段引文譯自以下文章:Sutej Hugu “If we are still alive then let’s go: Reflections on COVID-19 pandemic from Taiwan Indigenous Peoples,” ICCA Consortium, retrieved from: https://www.iccaconsortium.org/index.php/2020/04/23/if-we-are-still-alive-then-lets-go-reflections-on-covid-19-pandemic-from-taiwan-indigenous-peoples/?fbclid=IwAR0j7L6vPilma0m4nGZcOhVYISDMd8vyhcjUOHpQdAOKWP3wVhmBGN-bjBg (last accessed 4/28/2020).


  • 作者在此感謝陳怡萱(Yayut Yishiuan Chen)及Scott Simon對於本文資料搜尋所的協助,同時也感謝汪明輝教授慷慨撥冗接受訪談。本文原刊載於線上刊物positions politics,後經作者改寫、授權翻譯為華文刊登。原文網址請參見:https://positionspolitics.org/episteme-2-roy/。本文圖片來源為「看見‧太陽」原住民族產業平台:https://explorethesun.tw/,在此一併感謝原住民族委員會授權學社使用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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