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共』、不可『共』」?:讀《閱讀生命政治》

岳宜欣

(中央研究院歐美所博士後研究員)

或許《閱讀生命政治》[1]的英文書名Biopolitics in Contexts更能夠說明作者意欲表達的、不同的生命政治情境裡個體生命與國家權力之間的拉扯與衝突。在本書導論中,作者黃涵榆以「政大搖搖哥」與「警察九槍打死逃逸移工」的時事為例,說明政治技術「讓生」(to make live)的同時,將逸於律法常規外的個體視為威脅,加以逮捕矯正或抹滅,故從未脫離製造死亡的張力。藉由逸出「常態」邊緣人的特殊案例,我們看見生命政治其實是一套介入人們實質身體的、普遍性的治理機制,其保衛生命的目標「從來都不是中性的」(頁7)。

本書是黃涵榆在師大英語系碩博士班開設的「生命政治與倫理」課程演講內容彙整而成,探討亞里斯多德、霍布斯、鄂蘭、傅柯、巴迪烏、阿岡本、艾斯波西多、桑特納等作者的著作,並收錄一篇看待疫情的生命政治思想論戰。本書引介歐陸哲學對當代生命政治情境的思考,作者藉著對原典的爬梳,相互闡釋對照組裝與連結。我認為本書的七個主題可歸類為三大類議題,正好一覽共同體與生命政治的共生性、內在矛盾與其弔詭性。

第一類,共同體的例外。亞里斯多德宣稱「人是政治的動物」,強調人類的群居本能與理性溝通的能力,但真的如此單純嗎?本書第一章〈城邦與政體〉回溯至古典政治思想,人之所以組成群體,是為了實現幸福與德行的城邦,但近現代霍布斯更務實說明人們是為了自保組成政體,設立君主(the sovereign)並與其訂定契約接受保護,延續集體生命。人透過集體保護生命情有可原,但在〈極權主義與集中營〉一章卻提醒我們在文明進程中滋生了訴諸群眾支持的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以集中營或勞動營方式清除異端。就如鄂蘭所言,非惡之人屠殺數百萬猶太人,是因為在極權體制下無能思考,成了縱容罪惡與不公發生的幫凶;換言之,盲從即是邪惡的平庸(the banality of evil)。

被共同體排除在政治外的他者不只是二戰猶太人,更包括全球化情境下的難民與「無國籍者」(stateless person)。被剝離了政治生命的他們卻並非單純的自然生命(zoe),而是藉由被法律排除的方式納入的「裸命」(bare life)。在〈裸命與見證〉一章中,作者指出,阿岡本的貢獻是點明了民主與極權之間的祕密連結,集中營不只是「非常」的歷史事實,而是「現代生命政治的範式」(頁87)。看似爭議性的宣稱「我們難民」,卻讓我們藉由淪為難民者的脆弱,見證人類與公民同一性的脫鉤,且看見共同體的形式與限度(頁95)。

第二類,共同體的治理。在〈精神病院〉和〈經濟與治理〉兩個篇章中,作者爬梳傅柯所帶出的生命權力的兩個面向,一是規訓權力,二是生命政治。

前者說明了在全控機構(total institution)的精神病院這一類的機構中,被視為對共同體之威脅的病患與外界隔離。權力一方面讓主體在凝視與責罵等規訓過程中轉化為歸順的身體(docile bodies),另一方面也藉由醫學凝視來建立醫學知識的生產。然而後者的「生命政治」提出不同於一般左翼的政治想像:傅柯認為,在現代國家朝向自由主義的政治經濟轉型下,限制國家機器的權力並以最小成本管理生命(如出生、死亡、健康、人口),減少對市場的干預,以獲得最大的政治經濟效益。雖然看來是市場烏托邦,卻涉及精密的政治計算,讓這種社會裡產生的「經濟人」一方面是利益主體,另一方面則是政府治理的客體(頁140)。作者說明,傅柯理解的「自由」並非普遍化價值,而是建立在特定的權力網絡中,「被治理者要求的自由和治理者的自由總是無法維持均衡狀態。自由主義的治理使得自由成為一種被製造、流通和消費的客體」(頁137)。

作者以家務移工(migrant workers)為例,提出全球經濟治理的問題核心:他們是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勞動市場中進行國際遷徙的人口,由東南亞等國家前往經濟富裕的國家從事幫傭或護理照顧等服務;在這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之下的生產與勞動卻反映了市場經濟的剝削。棲身在一個規範著排除與納入公民身分的想像共同體,他們是作者所謂「故鄉的異鄉人」。但在此作者卻也提問:台灣社會中看似「他們」的新住民,不是早就成為「我們」日常風景的一部份嗎?

第三類,共同體的超越。本書後半〈免疫〉一章點出群體之所以「不共」是生命體面對風險做出的保衛性反應。艾斯波西多以「免疫」(immunity)一詞不僅暗示並也解構「社群」(community)一詞,以否定的方式存在於社群外部(outside)(頁169):為免於危險的威脅,生物內部具備一種否定性的元素。以法律為例,為了免於外部暴力的威脅,必須內化某種外於法律的狀態,也就是將暴力法制化以控制暴力。但當法律/暴力將總在超越邊界的生命常態化,排斥常態外的存在,便走向自我否定/免疫的狀態。為了不讓免疫防護毀滅生命,艾斯波西多主張向外部性開放、建立在異質性的生命,「一種跳脫自體免疫邏輯的『肯定性生命政治』」(頁188),帶來容納差異性與獨特性的群體潛能。

在〈神學救贖〉一章中,作者援引巴迪烏和桑特納的政治神學,思考超越自/他對立的倫理。巴迪烏以門徒保羅宣稱的基督復活,引領信徒們跨越族群與文化等界限,讓主體本於自我信念,不受國家性別階級等標記主宰。桑特納則認為神學救贖並非對現世的否定或逃避,而是存在日常生活。主體不受制於普遍性與目的論,肯定生活中發生的獨特事件;面對他者不苦於拒絕否定,而是接受彼此差異,承擔這種兩難並擁抱生命的複雜性(頁206)。

《閱讀生命政治》帶出了生命政治與政治哲學議題,作者更以不少文學與電影作品為例,如卡夫卡《審判》、歐威爾《一九八四》、電影《楚門的世界》與《鬥陣俱樂部》,讓看來艱澀的理論與文本相互輝映,使讀者得以親近。今日我們或許更能切身思索生命政治的情境:在戴口罩、社交隔離、打疫苗的例外狀態中「你的身體不是你的身體」,每一個他者都成為惶惶的威脅。我們可看到「仇恨亞裔」犯罪的激增,瘟疫蔓延時對災難的焦慮讓人更為排外。我們也能藉由仍在持續的烏俄戰爭中,看見國家以可能威脅為名(烏克蘭加入作為西方軍事聯盟的北約)啟動免疫防衛,侵略另一個國家,讓無辜人民犧牲生命或是成了流離失所的難民。生命的危脆性(precarity),如作者所言,「顯然已成為新自由主義治理邏輯的一環」(頁240),我們又要如何在這樣的時代,擁抱他者所帶來的不確定性和風險?

《閱讀生命政治》呈現群體「不願『共』、不可『共』」(頁35)之兩難,或許就是在這些低迴疑問中,想像重構另一個共同體的可能性。


[1] 本書評的引用頁數為《閱讀生命政治》的電子書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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