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異境的兩種入口:談五十嵐大介與松本大洋作品中的幻.視/世界 (下篇)

黃宗潔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三、松本大洋:與複數自我共存

相較五十嵐大介所呈現的,具有流動與混沌感的異境空間,松本大洋的作品在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分野似乎比較明確,也常帶有頗鮮明的二元性。例如《惡童當街》[1]的主角小黑和小白、例如《花》當中的兩個部族分別是擁有花之名的「製面者」和擁有鳥之名的「祭舞者」,而「製面者」的兩個兒子椿和百合,在性格上也有強烈對比。這類角色間兩兩一組相反或互補的例子還有很多,松本曾在訪談中提到,早期在編輯的建議下,體會到漫畫世界裡「光與闇的對比往往是造成閱讀張力的重要因素[2],或因如此,儘管隨著創作歷程的成熟,他的作品確實透露出更多如吳明益所形容的「光中存闇,闇裡有光」之特質,但這種正反相生的風格,依然是松本大洋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張力所在。

這樣的特質若放在他涉及「異度空間」的兩部作品:《羅浮宮的貓》[3]與《GOGO Monster》[4]來觀察,就會發現其與五十嵐大介的迥異之處。不同於五十嵐筆下任何人都隨時隨地可能一腳踩進異域的世界,松本似乎更強調某種「體質」的差異,而異境與此地的邊界相對而言也比較壁壘分明,《GOGO Monster》中「那一邊」的活動空間,在禁止進入的四樓,《羅浮宮的貓》則是以畫作為入口。當然,兩者之間並非沒有相互滲透的可能,《GOGO Monster》的後半,主角立花雪就越來越意識到「那一邊」往下蔓延與滲透的痕跡。松本的其他短篇作品中,也有更多抵達彼境的想像和方法,例如收錄在《日本兄弟》中的〈什麼事都沒發生的一天結束了﹝阿單篇﹞〉,就是一個騎著腳踏車穿越生境抵達幽冥的故事。[5]但整體來說,這些跨越都還是帶有相對明確的分野,而不像五十嵐大介的故事那樣,可能莫名其妙地看了鳥一眼就飛起來。此外,能夠跨界的主角,他們對異境的性質未必充分理解,但對於自己能夠看見或進入異境的體質,卻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自覺意識,我認為這是理解松本大洋異世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這些故事透露出一個和五十嵐大介不太一樣的重點,那就是,想要接納異質他者之前,你必須先接納異質,或者說被視為異質的,自我。

(一)對異質自我的自覺

必須強調的是,此處所謂的接納異質自我,並不是那麼簡化的「愛自己」或「自我認同」,而是指去看見某種內在的矛盾、不一致、不純粹,或者和世界不一樣的地方,更具體地說,就是某種分裂、複數的自我。用這個角度來理解松本大洋作品的對比性,就會發現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其實也可以說是雙重/多重性:內與外、光與闇、黑與白、正與反、自我與他者、「這一邊」與「那一邊」,都是相對但共存的存在,廣義來說,它們是一個連續體。這或許也是何以松本大洋非常喜歡特寫瞳孔映照出的影像——外在的世界映照在瞳孔中,就成了裡面的圖像,他者彷彿成了自我的一部分,反過來說,我也可能成為別人的一部分。《GOGO Monster》裡的主角立花雪是這麼形容的:「他實在太死命地盯著我看了,看到我漸漸搞不清楚自己是自己,還是老爺爺了……」[6]事實上,就連《GOGO Monster》的頁碼,都是從負數開始倒數,由此亦可看出松本大洋筆下所有的「相反」當中,都有相生相成與不可切割的連貫性存在,而非單純的二元對立。

更進一步來說,若將松本大洋所描繪的這些對比特質,視為某種分裂自我的具象呈現,就可以理解《羅浮宮的貓》為何要有人形與貓形這兩種樣貌交替出現。有趣的是,貓在人的眼中是貓形,這當然符合真實世界的寫實性,但貓在貓的眼中為何需要畫成半人半貓?我們當然也可以將這樣的設定用擬人化來解釋,認為這是作者想要藉此表達「動物和人一樣有語言、會互相溝通」,例如迪士尼的某些動畫中,動物也會「人模人樣」地穿著衣服,但羅浮宮的這些貓和這類擬人化動物有個根本上的設定差異,就是動畫中的擬人化動物,從頭到尾多半只會有一種角色的基本形象設定,牠們通常不會有時人形、有時又變成動物,但《羅浮宮的貓》不一樣,牠們有著雙重的形象。但這種「概念上的變身」,和一般神話故事裡的動物變形又不相同,神話中的動物變身,若變成人形,多半是為了要和人類互動,《羅浮宮的貓》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牠們變成人形貓的段落,都是在跟貓互動。

貓為何需要用「人形」來和貓對話?這是《羅浮宮的貓》當中的「擬人化」設定,最耐人尋味之處。尤其大部分的貓在這個故事裡,一樣聽不懂人話。也就是說,擬人化不是用來表達人與貓之間的溝通可能,人和貓之間的相處在這個故事裡,其實還是一種非常寫實的設定。夜班警衛馬歇爾在閣樓餵養貓的時候,雖然會一面對著貓老大藍鬍子說話,希望牠好好看著雪子,不要老是跑出去被遊客發現,但這就和一般飼主對貓說話的態度沒什麼不同。最明顯的例子是第九話,在瘦竹竿為了去找雪子而不慎摔落受傷,被警衛派崔克救援後,導覽員賽希爾到閣樓上抱著雪子解釋瘦竹竿被帶到醫院了。這段劇情在對話框中所呈現的畫面是,塞希爾說的話全都由○△﹏這類符號構成,然後雪子「喵喵」了兩聲。派崔克說:「應該沒用吧?跟貓解釋怎麼可能會聽懂嘛。」賽希爾回答:「是嗎……只要好好說,就算是貓也會明白的喔。之前在電視看到,有隻老狗會一邊說『好吃好吃』一邊吃飯呢。」「那是人類自己去硬轉硬掰的啦。」派崔克說。但之後賽希爾還是堅持對著雪子重述了一次瘦竹竿的狀況。

有趣的是,在他們離開之後,人形貓咪們開始對話。戴著眼鏡、話特別多的暹羅貓對大家宣布:「你們應該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啦,不過其實我聽得懂人類講的話喔!那隻母的人類是這麼說的!瘦竹竿已經被人類抓走了!被送到不知到哪裡去了。從此再也回不來囉!」有過被人類遺棄經驗的鋸子大吼:「被人類抓走的通通都會被燒掉!瘦竹竿這時候應該早被燒成灰了啦!」色子和胖胖自顧自地開始嘻笑和唱歌。貓老大藍鬍子不以為然地嘖了一聲。雪子則悶悶不樂坐在閣樓裡對蜘蛛說:「瘦竹竿他……不見了……」,「瘦竹竿是為了找我才會跑到外頭去。」[7]

這段情節值得注意之處就在於,眼鏡貓宣稱牠聽得懂人話,但牠「翻譯」出來的內容顯然全錯。無論這代表牠聽不懂、或聽得懂卻故意危言聳聽,其他貓的反應除了藍鬍子可能知道眼鏡貓在胡扯之外,只有分為相信(鋸子、雪子)和不在乎(色子、胖胖)兩種。換言之,《羅浮宮的貓》當中大部分的貓,無法透過人的語言去明白發生什麼事,擬人化的形象並沒有、也不是為了帶來跨物種溝通的效果。因此,回到「貓的互動為何要以人形呈現」這個問題,人形化的貓,一方面的意義當然仍在於呈現「貓眼中的貓」和「我們眼中的貓」不一樣。牠們眼中彼此的比例會顯得更大;而牠們眼中貓的花色,則一如我們看待彼此身上的衣物。其中還有個有趣的細節設定:話特別多的眼鏡貓,是全書唯一沒有出現名字的一隻,而名字在書中,是貓對彼此的稱呼,不是人類賦予的。(牠們多半只被人類用花色特徵稱呼「小白貓」、「沒毛的」)。但更重要的是,松本大洋藉由人形與貓形的交錯描繪,形象化地回應了「雙重性」這個他作品中恆常的命題。因此,他筆下這些人性化的貓,也會有貓的內在矛盾。如同鋸子在感受到雪子帶來的威脅而想要把牠除掉時,對眾貓說的:「其實你們腦裡也都存在這樣的念頭……『這白小子要是不在就好了。』要是因為他的關係被趕出這裡,大家都得死在街上……」[8]但抱著這種念頭的鋸子,最後還是救了雪子的命。而身為「入畫者」,和眾貓有著不同「體質」的雪子,對自己的特質也有著厭棄的時刻,在以為瘦竹竿失蹤之後,牠對鋸子說:「給我一個乾脆痛快的吧。我已經好累好累……不想再撐下去了。」[9]擁有異於常人(貓)的體質或能力,是祝福還是詛咒?不是一個可以輕易二選一的答案,但松本大洋筆下的角色,無疑都充分認知到這個「和別人不一樣」的自我,這和前述五十嵐在《魔女》中所說的「察覺自己在那裡」某程度上其實殊途同歸,如何在他們所感受到的,分為「這一邊」和「那一邊」的世界中,去安置這個異質的自我,是這些角色面臨的挑戰。而要回答這個問題,或許可以藉助心理學中複數自我的概念。

(二)接納複數自我,看見異質他者

詹姆斯.法第曼(James Fadiman)和喬丹.葛魯伯(Jordan Gruber)在《多重人格交響曲》這本書中,相當詳盡地介紹了複數自我的概念。在傳統的觀念裡面,我們對自我的想像和期待,總是朝向一種統整與單一的觀點,並且認為人應該在各方面擁有一致的內在性格和外在行為模式,「多重人格」或「解離症」則是少數人才會出現的心理疾病。但他們主張單一自我假設的迷思應該被打破,因為「一個單一、一致、統合的自我,幾乎從來不符合實情」[10],人若能擁抱多重性,將更符合心理健康的概念,也能讓我們更善用並發揮自我的天賦。接受複數自我的世界觀,會發現它更符合、也會更能解釋我們的生活經驗:

對於我們為何不去做想做的事,又做了不想做的事,最簡單的解釋,就是我們不同的自我彼此有歧見。我們的一個或多個自我,或許不在乎可能對我們的身體與存在整體狀態比較好的事情。……有一個不同部分的你發起並參與這個行為,並把這個行為放在第一位。[11]

他們並以文化和日常語言中的許多例子,證明相對於單一統整的想像,多重性才是更合理且符合經驗世界的概念。這並非要為某些成癮或違法行為開脫,用來當成逃避責任的藉口,而是在充分的自我覺察之後,就有可能阻止自己的某部分自我在錯誤時刻掌握自己的行為,也更願意和自己的某些部分和平相處,並且理解到別人的某個自我可能總是會做出一些我們不同意的事情,但儘管如此,那也不代表那個人的全部。[12]

用複數自我的概念來看《GOGO Monster》,就會發現一些有趣的線索,以及不同的觀看角度。主角立花雪相信有「另一邊」世界的存在,其中有善良的力量如SUPERSTAR,也有黑暗邪惡的傢伙,但大部分的人既看不見,也不相信,只有校工甘茲先生願意和他討論那個世界,而且替他向看不見也無法理解的班導師解釋那個世界:

那個叫立花的孩子擁有兩個世界。

兩個?

是。除了這一個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

意思是……想像的世界對吧。

嗯~~~~~~

我見過幾個孩子能夠清楚看到——我們眼睛所看不見的世界。

您是指譫妄嗎?

也就是說,立花同學旺盛的想像力使他的意識產生了混濁?可以這樣理解您的意思嗎?

我想我應該不是這個意思。[13]

對於班導師來說,世界只有一個,任何想像建構出來的世界,都是屬於令人憂心的譫妄。但甘茲先生的「我應該不是這個意思」提醒了我們,世界有很多種可能的樣子,它和神一樣,可以不必只有一個,也可以不必是我們看見與相信的那一個。若用複數自我的概念看,我們可以同時相信與不相信一件事,因為「我相信那個世界」和「我相信他看得見那個世界,而且那個世界對他是真實的」這兩件事情可以被(甘茲先生的不同自我)分開。由他和阿雪的朋友鈴木誠的對話,亦可以看出這樣的態度。同樣看不見那個世界,但願意和阿雪做朋友的阿誠,在認同上顯然產生了矛盾和困惑,於是向甘茲先生求助。甘茲先生說:「我確實對他說過,SUPERSTAR很厲害。」阿誠問:「即使你不相信?」甘茲先生回答:「我相信。」因為待在這間學校三十年的他,看過各式各樣的孩子,阿雪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擁有不可思議力量的孩子」。但當阿誠再繼續追問:「你相信這些嗎?」甘茲先生卻耐人尋味地反問:「你不信嗎?」[14]而不是重申自己的相信。綜合這兩個問句的答案,與其說他相信,不如說他是否認自己不相信——某程度上,這也可以說是甘茲先生的「兩個世界」。從這個角度來看,書中幾個主角,都是身處兩個世界的人,他們未必涉足到「那一邊」,但頭上總是套著紙箱,從紙箱洞口看世界的高年級學長IQ、或既想相信阿雪,卻又感到猶疑的阿誠,都必須與他們自身不同部分的自我協商共存。

除此之外,書中其實也有許多指向「分裂自我」的訊息,例如他們在課堂上朗讀的課文:「那傢伙偶爾會在我的身體裡發出低沉的吼聲。在我體內的傢伙那聲音是如此深沉遙遠……回音在山腰間迴盪不已,像地鳴那樣爬上我的身體。那傢伙其實就是我自己,然而我沒有勇氣去自我察覺這個事實。」[15]松本大洋更從阿誠、IQ和立花自己的角度,指出那複數自我的存在。阿誠曾對甘茲先生解釋他為何不喜歡立花談「那一邊」的事,因為他聽了會怕:「總覺得……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有點恐怖。像是變了一個人……我認識的那個阿雪就要消失了似的……非常可怕。」[16] 但立花反而一直在擔心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自己就要消失了,他覺得自己漸漸感覺(看)不到另一邊的世界,慢慢地變成大人,「再不久就會什麼都看不到了。會爛掉,然後變得硬梆梆的。」[17]因此到後來,當那一邊的黑暗力量滲透,一部分的他其實嚮往著那個世界。當越來越多(幻)/視的訊息出現,他甚至看到自己的分身對自己說話,要他先消除自己。IQ對此的解釋,則是搬出了精神分析的理論,他說:「你遇到的自己的身影,是所謂的自我幻視。這是佛洛依德派的精神分析師藍克所發現的現象。德語中有『雙重出沒之物』的涵義。用現在的精神醫學術語來說,就是離體自窺。……阿雪,那是你對現實的憂慮所召喚出的精神性逃避啊。那會以錯覺或多重鏡像的形式顯現出來。」[18]由一個頭上套著紙箱上學的孩子口中說出精神性逃避,實在是個有趣的安排。但無論如何,這些不同的角度,都共同指向了內在的複數自我,如何可能讓我們與他人在某些時刻感到不安與困惑,但若能覺察到此,就可能開啟更多與「異質」相容的可能性,從而去相信那些我們不相信的世界,也有存在的可能。

四、小結

漫畫家史考特.麥克勞德(Scott McCloud)曾在《漫畫原來要這樣看》一書中,如此形容漫畫在呈現時間與空間上的獨特性,他說:「在漫畫的世界裡面,時間跟空間一模一樣的東西。」因為「雙眼在沿著眼前的空間移動的同時,其實也穿越了時間……你的眼睛看到哪裡,那裡就是此刻。但與此同時,你的眼睛也會看見周遭過去跟未來的景物[19],在漫畫中,我們可以把時間疊加在空間上,製造更複雜的視角與翻轉可能。[20]換句話說,若形容漫畫是能夠最自由地展現時間與空間各種可能的文體或藝術形式,當不為過。而五十嵐大介與松本大洋,更是充分將空間與時間異境的思考發揮到極致的兩位漫畫家。透過他們的作品,我們將在自身的內在宇宙,看見過去未必願意發現或承認的異質自我,並且在他者的眼中,找到倒映的,未必與對方那麼不同的,我們自己。過去與未來、自我與他者,在這樣的視野中,將創造出更多流動的、相連的可能。


[1]松本大洋著,黃鴻硯譯:《惡童當街》(1-3),台北:大塊,2017。

[2]吳明益:〈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吳明益談松本大洋的《竹光侍》〉,《博客來Okapi閱讀生活誌》,2019.08.07。

[3]松本大洋著,馬世儀譯:《羅浮宮的貓》(上+下),台北:大塊,2020。

[4]松本大洋著,黃鴻硯譯:《GOGO Monster》,台北:大塊,2021。此書出版序較晚,但實際創作時間早於《羅浮宮的貓》。

[5]松本大洋著,黃鴻硯譯:《日本兄弟:松本大洋短篇集》,台北:大塊,2020。

[6]松本大洋著,黃鴻硯譯:《GOGO Monster》,頁-5。

[7]松本大洋著,馬世儀譯:《羅浮宮的貓》(上),頁188-195。

[8]同前註,頁134。

[9]同前註,頁206。

[10]詹姆斯.法第曼(James Fadiman)、喬丹.葛魯伯(Jordan Gruber)著,吳妍儀譯:《多重人格交響曲》,台北:本事,2021,頁24。

[11]同前註,頁61。

[12]同前註,頁64-65。

[13]松本大洋著,黃鴻硯譯:《GOGO Monster》,頁201-202。

[14]同前註,頁155-159。

[15]同前註,頁112。

[16]同前註,頁223-224。

[17]同前註,頁104。

[18]同前註,頁302-303。

[19]史考特.麥克勞德(Scott McCloud)著,朱浩一譯:《漫畫原來要這樣看》,台北:愛米粒,2017,頁100、104。粗黑體為原書所加。

[20]芭芭拉.特沃斯基(Barbara Tversky) 著,朱怡康譯:《行動改造大腦:行為如何形塑我們的思考》,台北:行路,2020,頁254。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