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身與新人:涂銘宏X陳國偉「宅動能」講座側記(上)

文字/余冠毅

2000年生,目前就讀於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曾任月涵文學獎工作會總籌,大學時期參與系上刊物編輯、設計等職務。


講題與講者

涂銘宏(淡江大學英文系副教授)「『宅作戰』的動能」
陳國偉(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從動物化到怪物化:2020年代的『宅』經濟與情動力」


在2022年2月,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引發的戰爭陰影之下,全世界陷入熱戰一觸即發的恐懼。我們如何能從「宅」的位置重新思考戰爭的動態布局?涂明宏教授首先強調現階段的戰爭包含兩個層次:實際、實體的戰爭,以及數位、虛擬的戰爭,卻不可斷然區分。不論是資訊戰方面的訊息滲透,或科技物的研發加入戰爭動員,「宅作戰」的討論,顯然是一道關於科技哲學的辯證問題。

■ 「宅作戰」的哲學脈絡:90年代到新世紀的理論轉向

「宅作戰」議題的驅動力需三條理論脈絡變動的梳理。起初是90年代的情動力轉折(affective turn)在社會學與人文領域帶來的衝擊,改變了對於理性科學的關注,邁向對於過往認為詮釋力不足的情緒與情感進行研究。接下來2010年代,則有另一個重要突破,即分享經濟的社會變遷帶動遊戲化現實的想像滲透,一種遊戲化的轉向(ludic turn)。

到了2020年代,與「後疫情」環境共構的科技治理,或者更精確來說,特別是演算法統治的演算法轉向(algocractic turn,特別注意這個字從algorithm和democracy拆解並重新組構而來),成為科技哲學不得不思考的條件。

用兩個例子來說明第三種轉向的實際展演,一方面是美國政府試圖引進開放AI模組Chat GPT作為法庭辯護的工具(這項提議後來胎死腹中),足見對人的不信任,轉移到對機器客觀性的信仰;另外,以及本講題核心之一,實際軍事用途將演算法與AI納入戰爭的整備。根據涂銘宏詮釋,「宅」即是家,但在這些現象之中,我們賴以為生的「家」和「現實」——以德勒茲的話來說,甚至是「身體」與「體感」——正在被虛擬滲透,不動之動、或一種不穩固的不動,無疑是當前時空的進行式。

「宅」即是家,但我們賴以為生的「家」和「現實」——以德勒茲的話來說,甚至是「身體」與「體感」——正在被虛擬滲透。

本議題受到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的理論所啟發,他的理論取徑之一,即是從情感到情動力,對於欲力的再注重。 [1] 綜觀三股轉向的力道,前兩者的交會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第一個十年,「固定的」、「純文本」已經逐漸被取代,學界關注焦點趨向「互動性」的文本,也就是從(被動且靜止)鑑賞的角度,重新恢復對於(主動且動態)體感與體驗的興趣。

至於第三股轉向,AI運算也以行動者的身分,加入人類體感的研究或理論操演:當我們賦予AI現實的環境條件,例如加進重力的概念,引導其模擬上百萬次體感運動,AI跌倒後修正參數與運算路徑,直到找到最佳的解方。演算法因此不再只是「模擬」,因其創造力與想像力儼然超過運算公式與理論的抄寫,就整體行動來說,更貼近德勒茲意義下的「實踐」(practice)。涂銘宏引用德勒茲的話:「你要用何種器具進行戰鬥,我把選項留給你。」(I leave it to you to find your own instrument of combat.)後虛擬情境預示了新時代的誕生,當虛擬的概念經過AI演繹而不再穩固,現實所受到的滲透和改造,人文理論需要新的進化與倫理的思辨來因應。

演算法不再只是「模擬」,因其創造力與想像力儼然超過運算公式與理論的抄寫,就整體行動來說,更貼近德勒茲意義下的「實踐」(practice)。

■ 後虛擬情境戰略:「代身」(Avatar)在場與遠距作戰

「Avatar」這個字亦是本講題的重點。原先涂銘宏將它譯作「分身」,但後來改以「代身」來稱呼:分身的譯法帶有主從的意味,但從「代身」角度看來,科技物不僅被理解為用來投放使用者的他者,而是一個純粹的替代,有了更強的動能,人類主體重新受到演繹、破壞原先的主從隸屬關係。

現今後虛擬的情境中,光是從遊戲產業就可見一斑,許多大家不陌生的AI衍生物,已經無法區隔人與機器、虛擬與現實,諸如無螢幕互動、元宇宙或Vtuber等。遊戲空間受到AI所介入的成分,讓人的主體性與遊戲中的另類智慧都一同被包圍在AI之中,在遊戲裡的互動,儼然是戰略的模擬,包含使用者、夥伴、敵人,無不受到AI介入。

涂銘宏教授主講「『宅作戰』的動能」
涂銘宏教授主講「『宅作戰』的動能」

用敘事學的敘事空間(diegesis)當作這種重新組態的模型,那麼演算法就是敘事空間的畫外操作者(non-diegetic operator),[2] 所有遊戲空間、社群媒體(無疑也是一種虛擬的、可以被遊戲化理解的空間)背後都是當今資訊文化的演算法結構。換句話說,涉及虛擬空間的玩法、戰略,或者時下流行的,「炎上」的方法,都由流量和數據所決定。「所以目前許多理論家都認為,(資訊社會)如果要有任何改革,演算法都必須改革。」「AI很多時候是自動的,這個自動本身也有倫理與政治的問題。」

AI很多時候是自動的,這個自動本身也有倫理與政治的問題。

涂銘宏接著標示本講題將會觸及的三項AI作為行動者介入戰爭的案例類型:第一,虛擬、混合式的戰爭,即烏克蘭戰爭的應用;第二,2022年底由Open AI團隊發布的第三版Chat GPT,人類勢必要進行與AI的抗衡;以及最後是近年來相當廣泛的迷因,由新興媒介所帶來的網路戰爭。

烏克蘭戰爭的AI實踐,圍繞著後虛擬的情境。2022年三月開始,烏克蘭官方開始運用數位部門加入戰爭,看似「虛擬」的科技技術和原先「無形」的情報成為了實體的武器。舉例來說,烏克蘭民眾可以使用軍事的聊天機器人,回報戰場的現況,透過科技傳遞而迅速納入戰爭情報的運用。或者西方國家對烏克蘭的援助除了軍火(熱兵器),共享情報也相當重要:火箭系統仰賴精確的定位資訊,這樣的「宅情報」發揮動態功用,「真實必須仰賴虛擬(情報)」。

何況這不只是烏克蘭的問題,西太平洋局勢的緊張,也讓台灣籠罩在戰爭的陰影底下,2020年一家情報軍火公司PALANTIR,使用AI更全面掌握戰略布局,在戰爭的迷霧(war of fog)之中,個人或單一國家力量難以涵蓋大量數據,因此國際之間的配合和區位重組也是AI得以可能的條件,真實與虛擬之間因而有著特殊張力。

所謂張力,在於前面提及的演算法統治概念,數據量提升所帶來科技的演變,演算法可以直接凌駕於,或提供建議(而非作為被動的資訊)成為實際運用的軍事策略。

■ 「宅」在戰線後:無人機哲學

另外,由無人機所帶出「無人作戰」或「遠距作戰」,彷彿「不在場的在場」牽引出一條無人機的哲學脈絡,端看烏克蘭戰爭中無人機的使用,已經顛覆了原先的戰爭景象,一種勝之不武、不需要犧牲的哲學, [3] 將日常科技演變為戰事運用,這種「宅」在戰線後的、懦夫的位置,原先不具備任何人格的演算法,衍生出進行戰略的動能。

AI帶來的問題該如何解決?無人在場的戰爭仍可能造成傷亡,究竟應該由誰來負責?

然而,我們不免好奇,那麼AI帶來的問題該如何解決?無人在場的戰爭仍可能造成傷亡,究竟應該由誰來負責?第二項人類與AI的抗衡,存在於人類被機器取代的工作權焦慮,或著作權、版權之爭。當Chat GPT進行創作、Midjourney擷取大數據資料的同時,人類一方面從創作的主體位置退位,一方面拼貼與運算使用的數據,取消了受到參照的作品人格,宛如人類主體浩劫。

回到戰爭問題亦同,無人操控的無人機對人類造成真實的傷害,問責的對象幾乎消失在行動者極度膨脹的網路之中(何況有許多自動生成的行動者介入)。隨之我們也必須關心西方佔據資訊科技霸權的優勢地位在全球化的戰爭底下,製造出國際間的數位落差,一種新的數位帝國主義。

■ 迷因、分子化,以及理論未來的道德政治反思

最後一種戰爭形式,是近年迷因、短影片、圖像傳播,尤其公部門或戰爭中大量使用迷因形式進行宣傳或意義宣達所勾勒出的種種問題。

迷因(meme)與基因(gene)字源的親近不必多說,正如欲力在哲學概念上的自我複製、延續,作為最小傳播、再製、二創的基本單位,迷因的解釋力,涵蓋相當多層次的現代日常生活。包括疫情底下也有哲學家挪用迷因理論作為哲學化疫苗,講述透過疫苗中和並編輯病毒對人體的影響。這個詮釋框架讓人聯想到戰爭反制,也經常需要透過建立迷因的侵略性之抵禦機制,例如心理戰的實作:烏克蘭戰爭就使用迷因圖文拋出戰爭警訊,迅速獲得西方國家的關注支持。在分子化的情境與模型中,迷因提供圖像化思考,或制定戰略的思維路徑。

在分子化的情境與模型中,迷因提供圖像化思考,或制定戰略的思維路徑。

不過正如AI帶來的可能危機,迷因之中,其實帶有暴力的環節。當迷因簡化事物的邏輯,帶來的效應是「微歧視」和「地獄梗」,一個施暴者、聆聽者與受害者的關係鍊,無疑是真實的侵略,傷害的力道不容小覷。迷因的演化並非全然無辜,在傳播者與接受方經常產生假價值,凝聚虛擬卻龐大的同溫層,是好是壞,還要依行動者的最終決策而定。

回到德勒茲的虛擬理論,前文述及的戰爭模式,為我們照見雙重層次的張力。虛擬與真實的辯證,指出主體的未來之路。當人不在場,人類不只成為「半他者」,甚至是「伴」他者:人類退守於AI的外圍,作為協助者、編輯者而非創作/行動者主體,主體消失而無法游牧,陷入另外一層僵固和侷限中。

然而,從理論的角度解脫,主體在實踐之中又似乎充滿創意與潛力,因此未來的理論發展必須努力超越抽象的解釋。在AI科幻已經成為現實的here and now,信賴制度面臨重新的審視,關於人類權利與主體的挑戰,尚待後續的討論接壤。(閱讀下篇


[1] 參考史賓諾沙(Baruch Spinoza)哲學觀念,他認為欲力的其一特徵是事物存在本身與行動是為了其延續,這個描述和後面即將提到的「迷因」有些許相似。

[2] 原先屬於文學的敘事學方法,被放在虛擬空間中使用,涂銘宏所引用關於敘事空間的模型來自Andrew Galloway的遊戲理論。

[3] 《無人機的哲學》(日譯)由法國哲學家Grégoire Chamayou提出,英譯書名為Drone Theory,涂銘宏強調日譯書名更具反思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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