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物,當代盜火者:吳建亨X楊志偉X楊乃女「宅科技」講座側記

文字/陳怡吟

1999年生於台東。東吳大學中文系畢,現就讀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


講者與講題

吳建亨(國立清華大學外文系)「起源的故事:人類、技術與當代數位科技的另類想像」
楊志偉(國立台東大學通識中心)「以/與哈曼協商:從家宅之物——如一根鐵槌與一封信——談起」楊乃女(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英語系)「『疫』起宅的我們:病毒、數位科技與(再)中介」


自新冠疫情席捲全球以來,跨域流動被迫暫時停滯,催使人們回到原屬於私密空間的「宅」,重新習慣以數位科技進行溝通聯繫、接收資訊的生活型態。然而,當工作及日常生活開始朝向網路及數位科技靠攏,家宅空間與螢幕空間之交界,也在無形之中愈加模糊,螢幕之於人的關係儼然不再停留於主、客體之間,由此我們不禁探問,「『宅科技』可以帶給我們什麼新的發想?」

■ 吳建亨:盜火與科技,希臘神話的啟示

「希臘神話如何使我們思考家與科技的關係?」甫見講題,很容易就為「起源的故事」給吸住目光,然而關於這個疑問,吳建亨並未直接切入主旨,而是先自法國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與美國學者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談起。

吳建亨指出,在Stiegler的二重懸置疊加理論與Zuboff的《監控資本主義時代》中,他們對於「當代科技加速演化的過程,對人類社會造成前所未見的衝擊與災難」此一見解是不謀而合,但二人對此現象的批判預設立場,以及支撐他們理論的基礎,實際上卻大不相同。Zuboff著重於監控資本主義時代,我們所「失去」的事物,而Stiegler卻認為數位科技固然造成衝擊,但同時亦帶來發展潛能。

吳建亨教授主講「起源的故事:人類、技術與當代數位科技的另類想像」
吳建亨教授主講「起源的故事:人類、技術與當代數位科技的另類想像」

若更為深入地分析二人,會發現Zuboff對監控資本主義的批判內含「人本主義」的價值,Zuboff認為,現今機器的他律,凌駕於個體自主之上,而撥亂反正的方法,便是「重新復甦個體自主的神聖性」;而Stiegler則是站在「人類中心主義」角度出發,他認為正因人類具備「原初的缺陷」而擁有例外性,成為必須依賴技術、環境才能存活的物種,此「原初技術性」便構成了他理論的基礎。

既已談及「原初的缺陷」,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偷火贈與人類的隱喻,在此已有了相當清楚的闡釋——Stiegler藉此指出人類缺乏的內在特質,是透過外在的技術才得到補償,即人類化的過程,實際上是內外共同演化的過程。

除論述普羅米修斯與愛比米修斯的神話,Stiegler亦透過《柏拉圖.米諾篇》及希臘神話中波瑟芬尼的故事,辯證在數位科技的浪潮下,我們如何將已經失去的事物進行「再創造」,雖然看似弔詭,但Stiegler欲強調的是,關鍵並非在於「失而復得」,而是在原初技術引導下,繼續生產新的延異(différance)。

Prometheus Brings Fire To Mankind by Heinrich Friedrich Füger (1817)
Prometheus Brings Fire To Mankind by Heinrich Friedrich Füger (1817)

對於自動化與數位科技帶來的挑戰,Stiegler認為我們可以進行思考的,不只是「該怎麼辦」,更是「值不值得」的問題,「若21世代面對的挑戰是網狀自動化社會帶來的懸置災難,那麽核心的批判與關照,並非回歸網路尚未存在的美好過去,而是尋找一個方法,讓我們的生命值得網狀自動化的社會。」

最後,吳建亨以「詮釋網」為例,為我們開啟對數位科技的另一種想像。詮釋網的概念同為Stiegler所提出,他試圖打造的,是區別於當代社交網路平台的一個對話式討論空間,「由此紀錄概念發展的歷時性過程,賦予數位技術一個新的目的,讓不同觀點的衝突得以被呈現。」透過以詮釋網概念生成的平台,「數位技術不再扮演自動化社會對行為調節的角色,而能成為去自動化的基礎,讓數位環境成為培養批判性思考的場域。」 詮釋網的概念儼然帶來一道曙光,在數位科技帶來衝擊與災害之際,為我們清晰指引一條可以前行的路徑。

若21世代面對的挑戰是網狀自動化社會帶來的懸置災難,那麽核心的批判與關照,並非回歸網路尚未存在的美好過去,而是尋找一個方法,讓我們的生命值得網狀自動化的社會。

■ 楊智偉:科技之「物」的再辯證

「我們究竟該如何理解『宅科技』?」關於這個核心問題,楊志偉首先拋出一連串的假設試圖釐清,而問題意識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聚焦——「若將『宅科技』視作宅、存有以及科技或技術的交會,那『宅科技』與『物』之間又有什麼可能的關聯?」

楊志偉先自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開始談起。海德格所論述的「物」,是一種讓存在體得以聚集的存在,透過聚集,「存有」得以被展現而出。有意思的是,這裡指涉的「存有」其實便是「宅」的深意,因為「宅」就是人類存在於世界的形式。「物」不僅讓人類與世界產生關聯,更拉近四層之物(天、地、神、人)之間的距離,因此宅總是與物相伴發生。海德格進一步以「橋」作為舉例,透過橋樑的媒介與作用,某處得以作為場域,讓兩地的人、事、物被串連起來。

這或許能同時說明,為何海德格對現代科技的產物會採取較為批判的態度,他指出這些科技產物造成的問題,在於它們僅僅作為「用具」,消弭四層之物間物理上的距離,然而對於存在的彰顯,實際上卻是無濟於事。海德格認為,現今的我們對於科技的理解尚未足夠,物應具有一種能力,能使不同層次的存在體化為「單純一體」,能向彼此有所展現,產生關聯與串連。

若將「宅科技」視作宅、存有以及科技或技術的交會,那「宅科技」與「物」之間又有什麼可能的關聯?

楊志偉教授主講「以/與哈曼協商: 從家宅之物——如一根鐵槌與一封信——談起」
楊志偉教授主講「以/與哈曼協商: 從家宅之物——如一根鐵槌與一封信——談起」

接續,楊志偉回到對於哈曼(Graham Harman)的討論。相對於前述海德格所強調的關聯性,哈曼試圖主張的是「物」具有的必然獨立性,他認為其不能被化約為物與物之間的關係,因為若是如此,物的「改變」便不可能發生,由此應指向某種存在形式。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若所有的「物」都自彼此的關係中引退,那麼新的問題隨即誕生——物與物之間該如何產生連結?因此哈曼提出,物應具有四種層次(分別為Real Object、Real Qualities、Sensual Object、Sensual Qualities),而使彼此可以發生關聯與張力。

演講的尾聲,楊志偉希望以「生命政治的論述」進行收束,透過哈曼的論述,他拋出一個相當值得反思的問題:「界線真的可以完全消弭,或是完全不重要嗎?」當今雖然諸多學者對於「將個體視作神聖不可侵犯」論述有不少批判,然而我們似乎也不能絕對地服膺於關係哲學構想的主張,而輕易忽視物與物的界線與距離,或許哈曼提出的「物的必然獨立性」,能作為此問題一個參照與思考方向。

界線真的可以完全消弭,或是完全不重要嗎?

■ 楊乃女:化身數碼物,科技與去疾病化

「如何利用技術減低疾病衝擊?」楊乃女教授延續前二位的討論,繼續從Stiegler與許煜的理論,試圖探討「去疾病化」如何可能。楊乃女觀察,在數位科技時代下,疾病發生獨特改變,不再單純存於現實,而同時在網路上化為虛擬,因此無論藉由醫療科技直接減低疾病衝擊,或是透過網路媒介達到資訊流通,去疾病化已然成為重要議題。

關於Stiegler的論述,楊乃女較著重於「器官學」的討論。Stiegler所提出的器官學特別強調「有機性」,由此描述人類與科技間的密切關連性,透過「器官學革命」,我們可以看見人類生命歷程與技術生成歷程相互交織的軌跡。此外,器官學亦牽涉「體外化」的概念,即產生「非有機器官」的一種器官創生形式,其對於有機器官的生存是不可或缺。

相較於Stiegler,許煜其實對於數位科技著墨更深。楊乃女說明,許煜之所以如此重視「數碼物的哲學」,是因為西方的哲學傳統難以理解「技術物」與「數碼物」,哲學家的論述特別著重於「意識的結構如何認識客體」,而少有討論「客體的存有」以及「客體的存有如何提供認知的過程」。

除Stiegler外,海德格「物」的概念亦啟發許煜,他認為我們應從不同的層次討論數碼物,因此提出以「空間」及「時間」的量級來進行觀察。空間角度上,我們必須透過類似語言的關係進行理解,這種語言並非存於紙本,而是一種透過擬仿所創造出的人工語言;時間角度上,許煜則以跨主體性與跨客體性進行對照。他對跨物性的理解可分為兩個部分,其一,是「物的內外關係物質化」,他認為技術會將隱含的關係以「可計量」的方式表達而出,例如具體的時鐘可呈現抽象的時間;其二,物質的跨客體性會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環境,讓自然與技術得以連結。

楊乃女教授主講「『疫』起宅的我們:病毒、數位科技與(再)中介」
楊乃女教授主講「『疫』起宅的我們:病毒、數位科技與(再)中介」

談完許煜,楊乃女再次回到「去疾病化與去未知」的議題。她指出,宅科技和疾病的關係可分為兩個層次進行觀察,分別為肉身的層次——疾病對有機器官的影響,以及虛擬的層次——使用非有機器官來處理疾病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當疾病化為資訊、影像、數據傳遞出去,疾病可謂化身為數碼物,與人的關係也在此發生變化。

最後,楊乃女提及「去疾病」帶來的挑戰。疫情時代下,未知的病毒改變自己與他者的界線,「自身」的存在彷彿只剩下病毒與身體的關係。當病毒與科技形成新關係,沒有臉孔的「我」因而誕生,無論是否生病,「我」似乎都不復存在,與此同時,為了防疫身體又被簡化為病毒的數據之物,而使人亦成為「無肉身之人」。當時間走向後疫情時代,疾病數碼物的發展不但沒有停滯,反而已然比病毒還要活躍許多,不僅涵蓋政治、經濟、文化,更持續與科技產生新關係。

透過許煜,我們已對科技、病毒與數碼物有諸多釐清與反思,然而在疫情尚未結束的今日,無論是宅科技或是去疾病化,似乎都還有諸多可能等待我們持續關照與挖掘。

當疾病化為資訊、影像、數據傳遞出去,疾病可謂化身為數碼物,與人的關係也在此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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