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向去中心島際網絡的年代:2023年會論壇「元島嶼」側記(上)

文字/陳涵君

臺北人,養了一隻虎斑三花貓。國立臺灣大學臺文所碩士生。


想像篇.講者與講題

朱惠足/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教授
「原生性的(去)本真化:由沖繩八重山群島談起」

陳芷凡/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群島共鳴體及其外」

高嘉勵/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副教授
「島嶼思想、海洋關係」


論壇第一場以「想像」為題,張文薰教授主持
論壇第一場以「想像」為題,張文薰教授主持

■ 朱惠足:由島嶼祭典的「本真性」思考起

如果每一個島嶼都是獨特的,我們如何去定義和思考何謂「原生性」?朱惠足教授藉由崎山多美以八重山群島為背景的小說〈シマ籠る〉,以女性視角探討島嶼原生性議題。

八重山群島位於沖繩西部,由多個島嶼組成,其中包含小說女主角高子出身的西表島,以及作為故事背景的小濱島。高子跟著男友來到男方的家鄉小濱島,她在岸邊看到西表島的巨大島影,勾起她失智的祖母在海邊祭典亂舞的兒時記憶,使高子感到無法忍受而離開。多年後,她再度回到小濱島,遇見了前男友的母親——一位來自長崎的原爆倖存者,因為疏散時在九州遇見一個來自小濱島的男性,幾經波折嫁到島上,四十年來卻仍自覺無法融入。

小濱島與西表島的傳統祭典在小說中被強調,然而卻是透過兩名顯然不夠「原生」的女性的視角,她們一個想要離開,另一個則始終是外來者。

朱惠足教授介紹八重山的傳統儀式舞蹈
朱惠足教授介紹八重山的傳統儀式舞蹈

在「國」「家」介入壓迫下,更需要保存祭典以昇華日常的痛苦。

女性與土地的關係,在群島原生文化中相當重要,在八重山群島的「前國家」時期,祭典是由女性主持,她們是土地的守護者。她們跟隨著農業的節奏,在農閒亦即非日常的期間,舉行祭典將汙穢淨化,方能回到日常。

在當地的「世循環」思想中,透過「井和海」,能從現世連結到過去世,再重新降生。神靈世界和人世原本如鏡像互相對照,直到王權擴張,才將神靈力量推到海上,在現代的祭典中當男性行船出海,女性必須站在岸邊,以手勢召喚海上神靈的祝福。

王國的賦稅與土地私有制也帶來了父權,在「國」「家」介入壓迫下,更需要保存祭典以昇華日常的痛苦。由島嶼祭典的本真性出發,這種在國家之外、根植於地方的關係性歸屬,可以作為一種策略性本質主義,在生態危機或共同體面臨解體的時刻,作為思想上的參照。


■ 陳芷凡:「群島共鳴體」的建構

「不安就是創造的前提」,個別島嶼既是分離的,又必須與他者連結。

陳芷凡教授從對Chat GPT發問為起點,探問「島嶼」和「群島」究竟是什麼?

「元島嶼」的主題引人關注個別島嶼與國家或邊界的關係,其中,島嶼是個別的,群島則是相互關聯的。由金福龍太的《群島—世界論》中引出「群島共鳴體」的概念,群島中人群的漂流、語言的演化及歷史文化的交涉,無不誘發人們對於關係接續的反省。

另一方面,談論島嶼時不能忽略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荒島」:大陸性島嶼是偶發性與飄移性的,誕生於脫節與斷裂;海洋性島嶼則是始源性與本質性的有機體,它們時隱時現,來不及被擁有,「在所有這一切之中,沒有什麼東西是令人安心的」。

「不安就是創造的前提」,個別島嶼既是分離的,又必須與他者連結,而這樣的差異與荒野的性質,正是島嶼創造性與生機的動力。

爬梳台灣官方與學界「群島共鳴體」的建構過程,包含沖繩、東部台灣、蘭嶼、綠島、巴丹島、巴布煙群島與菲律賓呂宋島北部等區域,在「黑潮文化圈」的架構下,從親族、漁業和文化想像等多學科的層面被劃為一體。

另外,以南島語學者Robert Blust及考古學者Peter Bellwood的研究為濫觴,台灣語言學者李壬癸及分子遺傳學者林媽利的研究成果,強化了南島語族「出台灣說」,台灣官方面向南島的種種外交舉措也獲得理論基礎。

然而,這樣的共同體想像也引發了斷裂與不安,早在1995年,孫大川便於《山海文化》發表文章強調台灣文化混雜衝撞的現實,不能僅以「文化南島」或「文化中國」概括。而夏曼・藍波安的書寫則呼應了學者J. Linnckin和L. Poyer所謂的「拉馬克式認同」(Lamarckism),共同體形成的關鍵在於經驗,而非血緣。


■ 高嘉勵:新舊語言的克里歐化

詩人李張瑞以歐洲事物加上台灣的自然環境,重新組裝為克里歐化的在地文學形式,表現1930年代在歐、日影響下的新男女關係,敏銳捕捉了殖民帶入的異文化所創造的新的情感流動。

高嘉勵教授由專精的日治時期文學研究出發,點出日治新文學的探索核心在於文字,其時,各種新舊語言交雜的克里歐化(creolization),彰顯殖民衝突的各種挑戰與新連結的產生。語言的克里歐化也是葛里桑(Édouard Glissant)所謂「混沌」(chaos)的最佳表述:它不斷打破、重組,文化整體是一直在運動中的,而非單純地被傳播。在混沌世界(chaos-monde)的美學下,個人的生活影響創作,所有的形式與元素都可以被接受,這樣的概念在後殖民社會常見的彼此廝殺中尤為重要。

南街的路面穿戴著感情的睡帽,咖啡廳的留聲機安靜地從哀傷的最低音升起。
由於無作為因而不能形塑出戀愛的哈姆雷特。
當吸食煙草成為感情的阿斯匹靈之時,棕櫚樹蔭傳來的美麗笑容隱沒了。
被踩碎的煙蒂與火柴棒。

李張瑞於1935年創作的詩〈咖啡廳的感情〉為例,詩人以歐洲事物加上台灣的自然環境,重新組裝為克里歐化的在地文學形式,表現1930年代在歐、日影響下的新男女關係,敏銳捕捉了殖民帶入的異文化所創造的新的情感流動。

而曹永和「台灣島史」的論述也對上述的混雜性有所啟發,其主張不以統治者更迭來進行歷史區分,而應關注其下社會文化的連續性,建構一可放在世界史脈絡中的「區域總體史」。與之呼應的是郝歐法(Epeli Hau’ofa)主張以島嶼之洋(a sea of isalnds)取代傳統陸地殖民者「遠洋之島」(islands in a far sea)視角來看待太平洋島嶼,以海洋的循環史觀取代帝國線性史觀,喚起島嶼自身的創造力與記憶。

另外,湯錦台由十七世紀港市的大量出現歸納出「閩南海上帝國」經濟型態,與上田信對明清時代朝貢機制及國際互市體系的研究,都進一步描繪出海洋台灣的不同面向。而亞當・克拉洛(Adam Clulow)重新審視日本幕府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關係,挑戰了西方崛起的「一四九二架構」;川勝平太「文明的海洋史觀」對日本海洋性的強調亦可帶來啟示。最後,今西錦司由物種與生態史觀點切入的「分棲共存」視角,對於我們如何進一步思考台灣與周遭環境的關係,例如日治時期台灣的短歌與俳句中,呈現何種台灣/日本的季節與物種等,皆能有所啟發。


■ 島嶼的不安與創造

內與外、不安與創造,皆可作為整體的不同面向。

作為第一場論壇「想像」的收尾,李育霖教授向三位講者提問,在元島嶼的角度,如何思考「內/外」及「封閉/開放」的問題?

朱惠足教授以台灣的「非國家」的狀態為出發點,進一步說明演講中提及的「策略性本質主義」,真正的「反戰」是從原生性角度去守護居住地,不但要超越國族主義對立,也要超越國族主義自身,才有可能延續。

陳芷凡教授以原住民族群對自身的再現為例,指出策略性本質主義要依對話對象去決定其內容,故而台灣的南島論述也並非全是霸權,她更想談論的是內與外、不安與創造,皆可作為整體的不同面向。高嘉勵教授則有感於日治後殖民研究縮限在台日關係上,變成立場表態,此時如何讓文學作品產生其他意義?她分享,在教學現場,她發現學生對詩歌的陌生感,來自於對詩歌中提及的物種陌生。日治台灣是處在現代詩歌變動的過程中,從而發展出自己的東西,如果把詩歌放回環境,看看它們與人產生怎樣的關係,或許有助於闡述更立體的意涵。

如果把詩歌放回環境,看看它們與人產生怎樣的關係,或許有助於闡述更立體的意涵。
論壇第二場以「抵抗」為題,黃涵榆教授主持
論壇第二場以「抵抗」為題,黃涵榆教授主持

抵抗篇.講者與講題

謝志謙/國立中正大學外文系專案助理教授
「大陸思維與群島想像」

李時雍/國科會人社中心博士級研究員
「船難、漂民與島史:八瑤灣、蘭嶼想起」


■ 謝志謙:複數的母土

與強調連續性的「大陸思維」截然不同,「群島想像」試圖以群島—海洋—大陸三者的關係性為主軸,建立新的認識論。由此出發,謝志謙教授從自身研究的兩個核心,美國研究的去大陸化(decontinentalize)與加勒比海理論切入,進一步重新思考傳統殖民/被殖民二元對立的抵抗想像。

海洋的重要性在當代理論中已開始被強調,Segal與Cohen透過以經濟海域重新劃分的世界地圖,表現世界已成為連續性整體,海洋成為疆界的一部分,挑戰傳統領土觀。不過,Cohen將大海疆域化與對連續性的重述,仍是大陸思維的空間再現。從定義上,大陸作為一種地理型態預設了向心、同質化、穩固的中心,即為西方殖民思維,島嶼在此被視為帝國的延伸,想像為無人、與世隔絕的,被殖民者更名、簡化,抹去當地的傳統。

由Brian Russel Roberts和Michelle Ann Stephens提出的群島美國研究(Archipelagic American Studies)引用了夏威夷詩人Joseph P. Balaz的詩〈Da Mainland to Me〉,從中可以發現中文都譯作「大陸」的continent和mainland是有區別的,後者帶有「家鄉」的意涵,而對詩人來說,那是夏威夷,而不是美洲大陸。去大陸化不只意謂打破大陸作為文明來源的迷思,也是將群島本身是作複數的母土(mainlands and mainwaters)。

在加勒比海理論家Edouard Glissant的定義下,所謂的「insularity」不再是殖民者眼中的孤立性,加勒比海是一座發散繞散的海洋,島嶼具有開放可能性,挑戰傳統抵抗想像,任何的邊緣都可能成為中心。根植於加勒比海的社會歷史現實,Glissant的群島想像的網絡關係性重新打開了離心、差異、克里奧化的空間。

群島作為一種認識論想像,如同古巴藝術家Jauna Valde所繪製的《Under View of the World》,從海底視角觀看陸地,我們得以此出發,重構抵抗的可能。


■ 李時雍:漂流與裸命

「漂流」作為一種裸裎的生命景象,出現在近年不少台灣小說中。例如蔡易澄的新書《福島漂流記》,用十個架空的故事講述一百年的島嶼歷史;或者黃崇凱的《新寶島》透過兩個島嶼人民交換而改寫地緣政治。又如烏拉圭藝術家托雷斯・賈西亞(Torres Garcia)的假想地圖將美洲倒置,在施叔青的《兩個芙烈達・卡蘿》被反覆援引,其中,都有著今天論壇多次觸及的抵抗與去大陸化思索。

兩起船難開啟了對漂流與島史的省思:1871年的八瑤灣事件間接牽引了牡丹社事件,而1903年班傑明修厄號事件則為蘭嶼達悟族帶來最早的外邦人印象。兩起事件都因文化差異,引發外來者與原住民的衝突,也都間接帶來日本殖民體制的進駐。

夏曼・藍波安《沒有信箱的男人》便書寫班傑明修厄號事件,蘭嶼海面的平靜第一次被破壞,永久地攪動了族人的生活。在蘭嶼,外來者有的漂流、有的自主進駐,加上觀光的開放,種種歷史衝突積累,到了八0年代因核廢料問題而驅動了「驅逐蘭嶼惡靈」事件,其後一直有許多人企圖透過文字或攝影不斷抵抗。另外巴代《暗礁》、《浪濤》分別書寫了八瑤灣與牡丹社事件,透過外來者/原住民兩個視角加以講述。

夏曼・藍波安《航海家的臉》紀錄了他以傳統方式航海,乘仿古船橫越摩鹿加海峽,在這條由西向東的航線上重新連結南島,解構原住民族被「發現」的歷史,找回沒有文字的民族說話的可能。航程中他發現一張以太平洋為中心的地圖,尋回亦重構了另一種地理想像,回應前述大陸/島嶼與地緣政治的議題。

如此「復返群島」的過程,是對話於James Clifford在《復返》(Returns)由線性時間觀轉向群島式、重新連結的日常生活實踐。不論是小說家的虛構書寫所重組的台灣群島,或者在受迫的歷史記憶中,夏曼・藍波安的「漂流裸命」,前述一系列的閱讀,試圖通過漂流的狀態,去想像一種海洋環繞的純然的「外邊」,而與群島及抵抗的概念進行對話。(閱讀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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