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發現」,世界的台灣:邱貴芬教授專訪


專訪:李時雍(國科會人社中心博士級研究員)
文字:蔡汶融(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碩士生)
圖片:文訊雜誌社提供/朱克明攝影


邱貴芬教授於中興校園
邱貴芬教授於中興校園

■ 最初:回到台灣以思考台灣

「我最一開始的關懷,即是台灣……」邱貴芬老師這麼對我們談起。

YouTube上,至今存有一支九0年代末專訪邱貴芬珍貴的紀錄影片。那時的她已回到台灣進入學界歷第一個十年;本著對女性主義的研究興趣,還有為了台灣文學的發展,甫陸續出版論著《仲介台灣.女人:後殖民女性觀點的台灣閱讀》(1997)與訪談錄《(不)同國女人聒噪》(1998)。然而,為何作為一名外文背景出身的學者,卻在歸國之後投身於台灣文學研究?甚至此後整個學術生涯,也幾乎以台灣文學為主調。時隔多年後回望,又彷彿已標記貫穿的關鍵詞:「世界」與「台灣」。

邱貴芬回憶及一段經歷,1997年,她擔任劍橋訪問學人,而曾旅居英國。漫步在英國街道,細細感受每一個轉角和駐足當中,文學故事所累積的浪漫抒情歷史;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過去就是住在這裡,走著走著就能看見《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出現的場景。不論建築或風景,一切都充滿時間的深度與故事。她行走坐臥就好像英國人一樣,深受這豐富的文化氛圍薰染。然而,邱貴芬竟忽而意識到,自己終究不是英國人,而是作為「讀外文系的台灣人」。如何能像從小在這種環境中成長的人般,即使自己是研究者,又如何能將外文研究做得比他們好?就在這複雜的情緒裡,她展開一段漫漫探索的路。

在旅行中體認到的,其實並非是自己的不足,邱貴芬同時更思考「台灣」這樣一個世界對其感到陌生的概念,怎麼能像英國一般,也試著累積屬於自己的文化資本?如何讓台灣充滿故事,然後被更多人寬廣地看見。此後,便開啟了邱貴芬論述台灣、以將台灣文學推向世界的學思旅程。


8月10日午後,接受台灣人文學社的訪談,於中興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
8月10日午後,接受台灣人文學社的訪談,於中興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

■ 在新媒介時代「看見文學」:從紀錄片到作家平台

我覺得『世界』對台灣文學,其實是根本的陌生。世界裡頭的台灣,怎麼被看見,好像不是那麼容易。

最初作為一名以女性主義和後殖民視角研究台灣本土的學者,寫下如〈「發現臺灣」:建構臺灣後殖民論述〉(1992)起,即使有了代表性的學術著作,面對台灣如何與世界對話依然是一個困難的問題。

「我覺得『世界』對台灣文學,其實是根本的陌生。世界裡頭的台灣,怎麼被看見,好像不是那麼容易。」

邱貴芬認知到,要讓世界看見,翻譯必不可少,才得以使台灣的作品被看見。然而翻譯耗時費工,未能有太立即的效益。邱貴芬卻沒有因此止步,為了使台灣能被以更多元的管道傳播出去,她嘗試關注文學的跨媒介呈現,從此踏進迷人的紀錄片研究。

「史料,不應該只是歷史文獻,也許紀錄片未來,也會成為一種紀錄和傳播文學的方式。」她篤定地說。

投入到紀錄片研究之後,邱貴芬有機緣得以到許多的「現場」,更深入了解台灣正發生的事。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當時的反國光石化運動。因為柯金源導演的邀請,而進入田野踏查,親身到濕地了解真實的環境問題。後來的藻礁公投與能源轉型,都讓邱貴芬更真實地「看見台灣」正在怎麼樣的處境,這些經過和軌跡,將會被怎麼留存,以致書寫下或影像傳播。

「以前,我都是自己寫作,可是自己親身去到那個環境裡,才又會有新的理解。台灣文學研究不能只有跟相關領域的人談。」

開始到紀錄片的片場之後,研究就不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往往會需要更多的觀點和該領域專家的協助;尤其環境議題與紀錄片之間的對話,常是一個跨領域的關係,她必須去跟這些自然領域的工作者互動。

以前,我都是自己寫作,可是自己親身去到那個環境裡,才又會有新的理解。台灣文學研究不能只有跟相關領域的人談。

談及自己這樣一個人文學科的學者,有時也需要跨足到自然領域時,邱貴芬說到:「當時跟這些朋友交流,才讓我真的體認到什麼是社會影響力。自然領域的人看世界,跟我們人文的視角不同。從這些經驗裡,讓我後來的書寫,不只是我自己的詮釋,怎麼去連結實務面也很重要。」

除了跨領域思考,在跨媒介表達上,邱貴芬也有所體悟。不只要連結到實務面,選擇世界所關注或大部分面臨共感的議題,還要思考怎樣的媒介,更利於閱聽者接收。因此,除了以影像敘事,邱貴芬仍持續以不同形式累積與紀錄台灣文學的史料。

譬如2016年始,「作家主題平台」規劃和啟動,陸續為幾個作家架設建置數位網站,紀錄經歷與著作,包括林海音王文興施叔青……等。

「我自己很喜歡藉數位資料上課,如我請作家授權、收錄朗讀詩的影像,再加上註解,這樣不論對其他老師還是學生,都是一個更好親近文學的方式。」這是除了紀錄片之外,其構想的另一種建構台灣史料的方式。

在這個網路發達,資訊普及的社會,這些計畫讓作家史料不僅僅只存於紙本或文物,甚至連聲音都能被保存下來。而且能在網路時代中,讓台灣文學可以傳播更廣。邱貴芬不斷嘗試更多傳播文學的新媒介,反覆與不同領域的專家學者交流對話。不論是紀錄片,還是網路、數位網站。邱貴芬知道自己不能只是關起門來獨自完成學術研究,必須依靠著眾人的力量才能做到這些事。

回想這些時,她笑著說自己「不是一個能一次做很多事的人」,可是她所做的這些工作,每一件都是在挑戰自己,為的都只是以更實際的行動,讓台灣成為可見。


同個下午接受詹閔旭教授訪問
同個下午接受詹閔旭教授訪問

■ 希望你們能多寫:先有作品,再去思考世界感

邱貴芬還有許多想做的事。

「我很希望有一個數位平台,可能像Readmoo讀墨那樣,但讓學生只花少少的錢,然後什麼書或教材都能看到。」

過去,邱貴芬曾在數位網站「台灣文學大典」試行過類似的介面。將眾多文學作品分類,在各個分類中,有不同的作家與作品,方便提供讀者查找。

「我們不只要有學者,要有會架設網站的人,最重要的是需要有更多好的作品。」

希望台灣有更多「好作品」的想法,是一次在她到國外參與研討會時,會議上有兩位外國學者正在討論台灣文壇某位巨擘的作品。其中一位學者問到另一位學者:「你覺得這是一個好作品嗎?」然而因為對台灣文學的陌生,學者的回覆是:「那並不是一個好的作品。」當下,邱貴芬就坐在一旁,認真聆聽這件令她內心相當衝擊的事。但同時也反思著,台灣文學的書寫,該怎麼做才能被理解與看見?

台灣在被殖民歷史與後殖民思考下,接受西方思潮,或自身獨特的歷史脈絡所影響,作家們書寫出屬於台灣的作品,那麼又該如何與世界對話,成為邱貴芬持續思及的課題。

「我們怎麼去對應世界和台灣的關懷?我很希望台灣可以是一個有故事有傳奇的國家。」她若有所思,好像想說什麼,之後才又笑著對我們開口:「你們趕快多寫一些,快點!我真的希望你們能多寫一些。」

我們怎麼去對應世界和台灣的關懷?我很希望台灣可以是一個有故事有傳奇的國家。

唯有為台灣累積作品,作品才可能突破只為台灣而寫的處境吧。

「我們要有作品,才會有史料,再去思考該如何給它賦予『世界感』。像是吳明益的《複眼人》和《單車失竊記》談的就是環境問題,國外讀者會好奇『台灣』是怎麼看待環境。很多台灣影集也都做得很好啊,最近我看了《八尺門的辯護人》裡也有很多議題值得討論,如移工與海洋,還有法庭劇的形式,都是國外會有興趣的……」比起談論自己的眾多學術成就,邱貴芬在說起台灣作品的生產時,臉上始終掛著笑容,熱情地分享著。

「研究的事情,我們來做就好,你們這個世代有很多關懷,要把這些作品寫下來。」這些對創作者的喊話,是希望能以更多形式,累積台灣文學作品。因為她知道,只有自己的學術能力是做不到的,唯有眾人拾柴,才能讓台灣文學的火焰燃起光焰。

我們要有作品,才會有史料,再去思考該如何給它賦予「世界感」。

行過研究所熟悉的長長的廊道
行過研究所熟悉的長長的廊道

■ 故事繼續:一路來的探索

然而,在這個需要大家齊心協力的時刻,邱貴芬還是會受到疑問,疑問的聲音往往是:「為什麼一定要『迎合』世界?」

「我認為,作品還是要考慮到讀者的,我們自己寫論文,也是會思考這篇文章要跟哪些人對話。當然像寫散文可能就較少,可是今天如果是寫虛構作品,有一些傳遞訊息的目的或需求的時候,就需知道,讀者要怎麼樣才能進到我談的脈絡裡。假設這個作品是要寫個美國人看,那寫法一定會有一些不同。」

希望台灣文學去往世界,有時卻也容易被誤解會失去自己的本土性。

「台灣有很多自己的歷史、民俗、故事。不過我希望的是台灣能不能也有自己的文學故事;這就好像我們的滷肉飯和珍珠奶茶很有名,但可以不只有小吃美食,也有精緻的佳餚。」邱貴芬因而更專注於台灣的本土、個性,這些特質如何在一個更大的舞台被彰顯關注,便是她一直努力的方向。

台灣有很多自己的歷史、民俗、故事。不過我希望的是台灣能不能也有自己的文學故事。

今年中退休的邱貴芬老師,在開始新個階段前夕,出版了專書《臺灣文學的世界之路》(2023)。像寫給台灣,寫給世界,也寫給所有致力於台灣文學的工作者。這樣賦予台灣個性,並將其推向世界的集大成論著,在回望九0年代歷程的最初,是難以想像;當時台灣的概念仍然模糊,作為一個台灣人,她時常對自己的身分感到迷茫。而當台灣終於走過晦暗歷史,可以迎向自身的獨特性時,邱貴芬義無反顧投入,以畢生學識,持續參與建構台灣的文化地位。

「我最一開始的關懷,即是台灣,怎麼擺脫它的『無聲』跟『不被看見』的困境,就是我這一路來的探索。我覺得我算是在回來台灣之後,對台灣文學有個交代。」

從最一開始,一位純粹的文學學者,在每每遭遇研究挑戰時,嘗試更多其他領域。紀錄片研究、自然學科、數位人文、史料建立……,一路走過,邱貴芬不覺得自己已做足夠,卻在台灣文學的版圖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退休之後,如果我的眼力和氣力可以支撐,再做更大一點的計劃吧。」這麼說著時,邱貴芬已與我們分享起一些嶄新的構想。

我最一開始的關懷,即是台灣,怎麼擺脫它的『無聲』跟『不被看見』的困境,就是我這一路來的探索。
文學院前留下身影
文學院前留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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