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往知來:初探疫情的《武漢日記》如何預示我們的未來

白睿文(Michael Berry)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亞洲語言文化學系教授、中國研究中心主任) [1]

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五日至三月二十五日期間,資深武漢作家方方於網路發表一系列疫情衝擊下的生活紀錄,其撰寫內容不但導致國內意見的分歧,更引發了幾十年以來最具爭議性的「文化事件」之一。《武漢日記》(又名《武漢封城日記》)原先發表於微博、微信等中國社群媒體平台,內容紀錄了新冠肺炎衝擊下的首次封城。透過她的日記,方方讓來自各地超過五千萬名的讀者了解武漢地區在疫情高峰時的狀況。閱讀《武漢日記》,讀者感受到有人傳達了他們的悲傷與憤怒;《武漢日記》儼然成為疫情衝擊下,人們心靈的慰藉與堡壘。二〇二〇年初,對數百萬名中國讀者而言,《武漢日記》是揭露這場悲劇的重要紀錄。除了在日記中透過即時新聞報導讓我們認識這種陌生的病毒,作者方方也時常與大眾分享醫生朋友在武漢當地醫院的現況、提供讀者防疫的相關建議,並於李文亮醫生病逝時和人們一同哭泣。每天晚上都有無數的粉絲焦急地徹夜守候,只為等待方方上傳新的日記。方方儼然成為了「武漢的聲音」或「中國的良心」。獲獎無數的知名小說家閻連科曾暗暗思忖道:「試想一下,如果今天的武漢,沒有作家方方的存在和紀錄,沒有方方用文字寫下她個人的記憶和感受,沒有成千上萬如方方那樣的人,通過手機傳遞給我們的生死哭喚和呼叫聲,那麼我們會聽到一些什麼呢?會看到一些什麼呢?」對無數中國讀者而言,方方是暗夜裡的明燈,引導他們走過疫情的風暴。方方剛開始寫日記時,病毒甚至還沒有官方的命名,當地人民甚至還不清楚病毒傳染的途徑,也不知道史無前例的封城會持續多久。方方的日記可視為對新冠肺炎的「初探」first look),是一種未經加工和刪減的嘗試,只為紀錄、處理、釐清發生在她周遭,前所未見的一切。對方方而言,當時的情況彷彿末世一般。方方日記的「初探」角色具有多重意義:其中,作為疫情相關資訊的集散地,方方日記提供基本的醫療資訊和疫情的最新消息,讓全球各地的中文讀者受益良多,對中國湖北省的居民尤其重要。朱建國曾表示,疫情爆發初期,方方的日記身懷重任,不但讓大眾開始關注疫情,更協助中國政府採取預防措施。由此可知,方方日記「初探」的力量,間接觸發了日後的各類行動與措施。

但在二〇二〇年四月初,《武漢日記》要發行英譯本與德譯本的消息公開後,公眾針對此書的討論卻出現了劇烈轉變。一場精心策劃的「抹黑」行動對這本書展開了猛烈的抨擊,其中包含一連串貌似陰謀論的指控、具嘲諷和攻擊意味的「反方方」歌曲創作、政治嘲諷漫畫、倉促發表的學術文章,以及網路上數以千計的惡意攻擊,甚至是死亡威脅。身為《武漢日記》的英譯者,我每天也收到了許多惡意攻擊的郵件,甚至是死亡威脅,截至撰寫此文的當下,前後持續了一年之久。曾被百萬人擁戴的《武漢日記》,如今在中國社群媒體上已不復存在,而原先要在中國境內發行紙本書籍的計畫也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的,「政治正確」版本的方方日記,陳述的是「官方」版本的故事。而當英譯版的《武漢日記》率先以電子書的形式在二〇二〇年五月中旬發行,即便出版速度比一般出版程序快上許多,我仍覺得為時已晚——當時,美國早已深陷新冠肺炎的泥淖。一年後,武漢當地的舞廳和戲院已恢復營業,生活多少回復到正常的狀態,但我現居的洛杉磯卻成了新冠肺炎重災區,估計每三位洛杉磯居民就有一位是新冠肺炎陽性確診者。我內心很疑惑,從方方日記對新冠肺炎的「初探」紀錄來看,疫情是否真有結束的一天;像每日頭條新聞報導的那樣,方方日記的內容,有朝一日是否會與我們不再相關?

一年後,中國當地批判《武漢日記》的人們聲稱這本書沒有達到原先預期的目的:對他們而言,西方國家在防疫上的不足,襯托出了中國的成功;對比美國等國家慘重的損失,(方方在日記中所強調的)中國早期的失誤相形之下反而顯得可笑。(國族主義旺盛的中國酸民甚至還嘲諷我,說我應該寫一部自己的「美國封城日記」,來紀錄美國節節攀升的死亡率,以及快速擴散的傳染範圍。)然而,有另外一群人卻將《武漢日記》視為獨具歷史價值的記載;方方不只紀錄了一場全球浩劫如何展開,她的親眼見證更初次向世界揭露,這肉眼不可見的病毒是如何四處流竄並造成傷害,而全球規模的封城又是什麼樣的景象。方方身為先鋒「初探」了這場瘟疫,這點尤其重要:世界終究會適應封城的生活,但在二〇二〇年一月至二月期間,武漢居民首當其衝所感受到的恐懼、不安、憤怒、疑惑、孤獨、失落、悲傷,唯獨被方方的文字保留了下來。由此可見,方方的文字是真情流露的載體,透過紀錄人民的聲音將這段記憶保存了下來;那些因疫情而生的情緒,是無法被重製的。也因此,方方的文字別具意義,讓未來讀者能夠回顧當初封城時,人們情緒的各個面向。不過,對我個人來說,《武漢日記》的價值在於它預知了當前的情況。二〇二〇年不只是新冠肺炎肆虐的一年,也是充滿歧視的一年,衍生了種族衝突、假訊息戰、假新聞、陰謀論、政治派系分裂、網路霸凌等問題:這些關鍵字,都是方方在日記中探討到的議題。從這個角度來看,《武漢日記》不只帶領世人「初探」這種新型病毒,更「預示」了我們的未來。當然,二〇二〇年一月時看似新鮮的事物,跟當前的生活相比仍有經驗上的重疊——像是戴口罩、設法透過外送平台訂購生鮮雜貨,以及方方歸結為「團購、追劇、睡覺」的隔離日常——然而若是深入探討,方方亦點出了疫情表象下更深層的隱憂。

在美國,新冠肺炎的爆發讓種族問題更加嚴重,不但造成當地對亞裔美國人的歧視與仇恨,黑人社區、原住民社區及西班牙裔美國人社區也深受其害。不過,早在美國出現第一例新冠肺炎確認案例之前,方方就已經在探討中國當地針對武漢居民的歧視問題。疫情最初於中國爆發時,媒體所謂的「武漢肺炎」,促成了人們對武漢居民的歧視,讓武漢居民在其他地區生活、工作、旅遊時困難重重。這種現象對我們提出了強而有力的警告:新冠肺炎會在短時間內帶來猜疑、恐懼、歧視,最終導致我們去孤立並「隔離」被貼上「確診」標籤的人種、民族和宗教信仰。除此之外,這場疫情也讓我們了解,確診是不分種族或階級的;早在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八日,方方便寫道:「病毒是不會介意誰是平民誰是領導的。」數月之後在九月二十六日,美國白宮玫瑰園大法官提名儀式,由於會場存在超級傳播者,大量的美國官員被感染,若是他們半年前讀過方方的警告就好。雖然方方花了不少篇幅寫病毒在中國「政治化」的情形,但她一定沒料到,在美國污穢不堪的政治對立有一天也能「聯手」,抵制像是戴口罩這種理所當然的預防措施。根據方方所述,二〇二〇年一月十八日,她為了到醫院探訪一位朋友,第一次配戴了口罩。當時,政府官方尚未正式宣布疫情的消息,但方方一聽到有類似 SARS 的疾病在武漢傳播的「傳言』,就自動戴起了口罩。請讓我們好好思考這件事:早在二〇二〇年一月十八日,當時「新冠肺炎」這個名詞甚至還沒出現,方方就已經願意配戴 N95 口罩了。當時,我們對病毒的了解有限:病毒如何傳播、誰有染疫風險,都還是未知數,但方方出於謹慎開始戴起了口罩。美國目前累計新冠肺炎死亡數已超過 46 萬 5000 人次,確認人數更超過了 2700 萬人次 (編者按:截至文章刊登,美國死亡人數超過70萬,而確診人數則來到4300萬人) 。我們能確定的是,配戴口罩有助於防止新冠肺炎傳播,而衛生相關單位也已多次重申,若八成的美國人民能配戴口罩,確診率便能大幅下降。然而,許多人民不只堅持不戴口罩,甚至還掀起了荒謬的「反口罩」運動,像是佛州議員於二〇二〇年七月對該州的口罩配戴令提出控訴,以及二〇二一年一月於洛杉磯舉行的反口罩「自由集會遊行」(Freedom Rally)。一年前,方方筆下的武漢正面臨早期口罩短缺的問題,但在一年後的美國,我們每天仍可在社群媒體上看到美國人民在反對戴口罩。

 方方的日記也追溯了新冠肺炎與各種錯誤資訊、假新聞和陰謀論碰撞出來的火花。隨著針對《武漢日記》的網路攻擊越演越烈,這本書早已捲入了日益複雜的陰謀論漩渦中,其中更涉及了美中貿易戰的糾葛、新冠肺炎的起源等問題。許多人對《武漢日記》提出指控,像是主張我和方方是美國中情局探員,或聲稱創作這本書的背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反華」陰謀,意圖破壞中國的形象。一年後,這些論調不但沒有逐漸平息,反而越演越烈,甚至有人在二〇二一年初,在中國社群媒體上發文抨擊方方,說她導致了美國疫情的失控!(他們聲稱,方方「誤導美國,使美國認為疫情是人禍,導致美國掉以輕心,致使疫情泛濫成災」)針對《武漢日記》的網路攻擊持續發酵,隨之而來的話題,也讓我們再次見識到方方日記的洞察力。因之而起的陰謀論也促成了網路上一波波的仇恨言論,以及前述的死亡威脅。數百萬人因疫情而失業、被迫待在家裡,人民的情緒既憤怒又低落,讓衝突益加嚴重。幾個月後,當我發現相同模式的網路攻擊、假資訊、陰謀論也在美國出現,可想而知我有多驚訝——像是「匿名者Q」(QAnon)的陰謀論,以及「停止竊選」(Stop the Steal)的示威——這些不堪入耳的謊言圍繞著這片土地上的最高權力機關,儘管可能並非政治人士所策動。 

一年後,《武漢日記》的價值不再只是記錄了新冠肺炎的影響,更掀起了激烈的公眾和網路辯論。這些圍繞著《武漢日記》的辯論,讓社會開始檢視中國社會的本質。這些日記不只記錄了方方的生活,更讓中國人民開始思考他們想要的,是什麼樣的國家:一個任何人都能放心發表日記的國家,不用擔心受怕或威脅?還是一個唯「政治正確」為大的「和諧社會」?這是一場戰爭,一方追求開放多元的社會,一方則認為世界非黑即白、「非友即敵」。這些辯論的激烈程度前所未有;我曾收到無數中國網友來信,他們說因為對《武漢日記》的看法不同,已經很久沒有跟親友講話了,《武漢日記》儼然成了讓家庭分崩離析的代罪羔羊。幾個月後,美國也因為這些「何謂公民社會」(或「文明社會」)的問題而分裂,事情從網路論戰、總統的推特發文,演變成一月六日抗議群眾攻佔美國國會大廈的暴動。

最後,二〇二〇年也是站出來追究責任的一年。方方的《武漢日記》最為人敬佩的,是她反覆要求防疫不力的政府官員及相關專業人士,站出來承認他們的錯誤並道歉、請辭。對於早期隱匿疫情的政府官員、讓「吹哨人」李文亮醫生噤聲的公安人員、聲稱新冠肺炎不可能透過「人傳人」途徑傳染的衛生單位,方方在《武漢日記》裡表達了她的憤怒。方方寫道:「是誰決定不將疫情真相告知民眾,是誰為了面子上的光鮮,欺上瞞下,是誰把人民的生死置於政治正確之後,是多少個人,多少雙手,導致了這場災難。誰的責任由誰來擔,儘快給人民一個交代。同時,政府還應敦促相關部門的官員,比方,主政的官員,宣傳部門的主要官員,媒體的一把手,衛生部門的主要官員,醫護人員死亡巨多的醫院官員等,立即進行自查自糾,誤導民眾的,導致傷亡的,先自行引咎辭職吧。是否有刑責,由法律過問。」無庸置疑,疫情爆發初期,面對這種新型病毒,中國在一些細節上的確有所疏失;這是目前眾所皆知的。錯怪李文亮醫生「散佈謠言」的公安人員已向社會大眾公開道歉。中央政府在掌控這場「人類 vs. 病毒」大戰後,旋即採取了明確而有力的政策,有效弭平了這場戰爭,讓中國脫離病毒的摧殘。他們的作為或許不及方方的標準,但至少在某些方面負起了責任。作為防疫上有所疏失的後果,許多官員因此被革職或降級。然而,在美國,防疫延伸出的問題卻像是無底洞——支離破碎的防疫團隊、有瑕疵的快篩試劑、長期個人防護設備(PPE)和呼吸器等醫療資源不足、宣稱「任何想快篩的人都能快篩」(川普曰)卻一再延誤的篩檢、聯邦政策嚴重不周、首次推出卻狀況百出的疫苗,以及滿口謊言、模糊焦點、捏造事實,再加上居高不下的死亡人數⋯⋯請問誰又該出來負責?如果方方連在專制體制下,在數以千計的網路攻擊下,都能要求她的政府追求更高水準的真實、透明、負責任,我們又有何藉口不這麼做?

一年後,方方起初要求中國政府負責一舉早已被淡忘,然而螢幕前攻擊方方的煙硝味卻仍然瀰漫。因為這場精心策劃、曠日費時的,針對個人的抹黑行動,方方現在多了許多稱號,像是「滿口謊言的巫婆」、「叛國賊」、「美國中情局秘密探員」,甚至是利用中國人民來獲取名聲和利益的,為所欲為、不食人間煙火的「公知」(貶義詞,用以指稱「公眾知識份子」)。難道這也「預示」了美國(以及眾多防疫不力的西方國家)的未來?面對無所作為、無能為力、不公不義,倘若我們繼續麻木不仁、無動於衷,人們只會繼續沈默、繼續驕矜自滿,自以為是地對病毒高喊「勝利」的口號。


[1] 本文原刊載於美國線上刊物positions politics,原文網址如下:https://positionspolitics.org/wuhan-diary/。白睿文教授慷慨授權台灣人文學社電子報刊登華文版,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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