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熟慮的愚蠢與殘酷:試論充滿自主性的太陽頭顱

洪凌(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 助理教授)

       本文從太陽花的遺緒(aftermath)切入,將它視為某種早已成型、不斷同化於晚近由第一世界帝國勢力微妙輔助的「東方花系列革命」現象來審視,並非獨特突發於臺灣且毫無淵源脈絡之物。首先,我想闡述的是:太陽花的「眾」並非沒有思考,而是受到常態自由主義主張的侷限與「民主自由」強大之魅,形成了「去頭顱」化的「公民臺灣人我族」之思維:乾淨堅決整齊的「秩序維護體」,堅定地絕不容許「異物/異己」穿越於疆界內外。

       在〈太陽花的太陽為什麼是黑色的?〉與相關文章[1]  ,路況犀利的理論高度,嚴厲批評太陽花運動的「低級思想」。我想提醒的是,再低級的思想也是某種意識操作,而非「無思想」(the mindlessness itself)。路況的批判精確攫取了鄂蘭(Hannah Arendt)與德勒玆(Gilles Deleuze)論證「平庸/愚蠢-殘忍/惡性」的揮發公式,並援引某些流行文化再現的例子來證明其論點。除了同意路況所針砭之處,我想補充的論點在於:與其認為太陽花(學)潮的恐怖只集中於「愚蠢的殘忍」,毋寧說,參與眾所呈現出來的特色,若將路況所推論的「「無思想性/愚蠢→惡之平庸性/低級→極端之惡/殘酷」」發揮到極致,其根基處是雙重運作缺一不可的基因螺旋體。其中一端寫滿了常態主體被擠壓(或鼓勵)出來的高亢「自主性」(autonomy),另一端則是溫情秩序整齊守禮之「先進國市民」屬性。

       路況以「吸血殭屍」來比喻此運動的人群與執行者(糾察隊、醫療團、律師、自由主義大學教師/研究員等),但我認為,這場運動的群性並不「超真實」地迅速精確狠辣,也不全然「去了思惟」。這不是再說,有什麼讓我們期待的「後設思考」之處。真正的猙獰不堪精華,在於參與的人們真正絞盡腦汁思索,得到了以下的結論:外來巨大異己物(在此處,既是中國政權,也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也是民族主義的「支那孽畜」)是必須被剷除的,但處於疆界之內的「臺灣人」則必須被「分層且『實質不友善』」地治理。無論是(階層不同的)學生、非學生合格市民、專業高檔人士、底層弱勢者、民兵護衛隊、支持的「外籍人士」(區分為「純外國人」與「第三世界」如臺灣人慣常賤斥的的『東南亞』人,以及「中國大陸民運人士」等),甚至「來鬧的小混混」之類,都在此種「分殊管理」且表面上符合臺灣人想像的「溫暖小國好民,糾察自主執行」的操作系統內,經由可見與不可見的廝殺競逐與排擠驅離,取得言不正名不實的正當性。

       經過幾天的混亂期間之後,原先渾沌的「眾」實踐了民主代議制與黑箱程序,逐漸區隔且分別佔據了「女王蜂,工蜂,雄蜂,浮游生命,蜂巢原料」等階層分明的位置。這樣的「民主臺灣眾」真心且充滿「好意」地體現出:從內層佔領者的二百人小圈圈(與最核心之「女王蜂」九人次)到外層數千上萬人之「基底人民層」,合力構築的「巢狀單一心智」(hive-mind formation)。此等豐饒的沛然激情,絕非「被操控」或是被「大他者」所規訓,而是集體的「自主訓誡」與嚴厲懲罰少數不從者的成果。

       是以,若以旁若文學(para-literature)[2]  的文本來論證,我從2014年的318到410所經驗與觀察到的「集體心智」,並不類似路況所比喻的「吸血魔怪」之殺戮(類)軍隊屬性,而是較符合某些電腦叛客科幻次文類,某些馴服的主體經過循循善誘或歡喜自願的「記憶養殖」,也就是「自己的歷史記憶,自己塗抹」!這情景道盡了一個讓我們不得不正視的現象:參與者既非「無知」,也不是「被洗腦」,參與者本身的「腦/心智」是一個經由長期滋養以至於散發著熱愛臺灣人主體、檢持疑懼「非公民」異物的集體窩巢。這個充滿自我良善感受的窩巢,決不認為自己「排外」(它只是「反中」),或者說,它至極的「自覺/自決」,就是全然自主地選擇了排/厭/疑「中」(不區分中國人,中國民族性,或是中國統治政權)。這是由眾多參與者高度自覺且敦促構成、以右翼民族主義為主導綱領的一場運動,絕非任何有魅力的頭人能任意操控,或意圖改弦易轍。

       此種複寫後的記憶機制,充滿機敏警醒地以「部份代全體」敘述全景的某些角落或片段。即使自身的視線看得到一種以上的景觀,但盡力銷毀塗抹自己「小警總」檢視之後、認為不該編纂入「正史」的資料與事件。如此的塗抹擅改,發生在同一個主體的身心之內,非但不會引發所謂的精神分裂主體消融危機,反而證成了常態主體之養成與其安定性,就是需要各式各樣的塗抹與消除動作。在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 1995),公安九科在偵查跨國資本主義/國家機器鬥爭的過程,無意發現了植入完整細緻溫馨正典家庭記憶的「養活尸」手法:某個清道夫拿著並非他「原有」的照片,篤定認為照片中人是他的妻子女兒,這個莫須有的照片就是他的完整人生。這樣的敘述隱喻了森寒的現實:正統主體的「同一性」(the identity)之所以成立,總是奠基於邊界之維穩。在太陽花學潮,許多的「家庭盟」攜帶嬰幼兒前往,並與較不「守規矩」的夜間作息人士爭吵,而在相關的爭論,「家庭盟」指涉的「更好的未來」就如同此記憶養殖片塑造的圖景,清楚排除了不合格的公民與非公民:亦即,佔領立法院週邊者的「革命」作息,絕對不可以超逾良好家庭的守護兒少邊界!

在路況描述學生領袖夾帶了20世紀德國威瑪共和腐敗的民主代議制度,滋養出「美好潔淨」的納粹政權,他選用的文化再現素材是將學運領導者比喻為「夾道黑衫軍萬眾歡騰高呼「選總統」…(之)少年法西斯之阿修羅魔界轉世」。雖然我不確定路況指涉的「少年阿修羅」是那一部文本,然而,若以少年漫畫〈〈孔雀王〉〉(狄野真著)與相關的動畫電影來比附,「阿修羅王」彰顯了某種絕倫獨特的「魔魅頂端者」(the singular and the charismatic),也就是說,學生領袖不是阿修羅,因為他們愛家愛國愛「自己的鄰居/我群」,更不可能借由「民主黑箱」來產製出此等反群眾、不愛國不愛家、拒絕民粹自由主義之便宜方便思維的「魔性反人類」心智體。在目前的「青少年治理臺灣」之「民主鬥陣」模型,與其說這些青少年是罔兩頂點的「阿修羅」,反而更類似日本科幻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要嘛是可以量產的巨大化賽薄格人形戰鬥機體(從零號編碼的EVA系列),又或是隨時複製且聽從軍國主義科學家命令的駕駛員綾波零(綾波??)[3] 。

       但我得說明的是,綾波零系列的「不合規範」與「闖破指令」等作為,在本動畫系列的電視劇與劇場版電影處處可見,也讓她彰顯出身為「賽薄格生化(非)人」(the anti/non-human cyborg)的後現代基進戰鬥力,打造出反生物二元/反生殖主義之性別政治所提倡的「有機體與無機物接合」之反人道/反西方統一主體性/反資產階級等作戰屬性。是以,就上述的「超逾戰力」而言,我們必須延伸至太陽花背面的闇暈、亦即被排除出境的「殘餘/渣滓」來從事比較耙梳,而非由運動檯面上的領導群與主打意識形態來之類比這個終究闖破指令的「異己」,這個似人非人的「有機動物與無機物」之複合生體。

※本文為部分摘錄,全文於《思想》第27期(2015.01)刊登。

[1] 路況的三篇文章,請參閱以下連結。

1. 〈冥王星民主:從納粹的崛起看太陽花學運〉:http://blog.udn.com/loukwan/12920452

2. 〈太陽花的太陽為什麼是黑色的?〉:http://blog.udn.com/loukwan/12251450

3. 〈太陽花的敵友政治與馬賽克手法〉:http://blog.udn.com/loukwan/12251826

[2] 關於旁若文學的定義,我參照的是劉人鵬的說法:「它幾乎是文學,但其實是「文學」被壓抑而不登「經典」之堂的雙胞胎,與正典文學平行而另行發展。它與「經典」文學作品不同之處在於:「經典」文學在學院裏「教」給學生,而「旁若文學」在學院以外被大家「讀」。…」「旁若文學」是paraliterature一字的暫譯。關於paraliterature,參Suvin, Darko, Metamorphoses of Science Fiction: On the Poetics and History of a Literary Genre, New Haven, Con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 後來著名的科幻作家Samuel R. Delany沿用此名,見其Shorter Views: Queer Thoughts & The Politics of the Paraliterary, Hanover, NH :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1999. 而在Samuel R. Delany, “Is Cyberpunk a Good Thing or a Bad Thing?” Mississippi Review 47/48 (1988)一文中,他也提出paraspace的觀念,指稱科幻空間,──一個與常態空間平行並存的另一種空間,又見Scott Bukatman的討論,在Terminal Identity: The Virtual Subject in Postmodern Science Fiction,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157.(參見〈在「經典」與「人類」的旁邊:1994幼獅科幻文學獎酷兒科幻小說美麗新世界〉,劉人鵬。)

[3]如同太陽花學運領袖之一必備的綠色島國軍服外套(以及後起研發的號稱等尺寸造型性器官玩具),太陽花的領袖(群)並不是獨一無二非誰不可(如同系列出產的性玩具與等身模特兒),而是身為「綾波零/林飛帆」的藍髮紅眼(眼鏡)、制服(軍綠色大衣)、駕駛員(領袖)與EVA插植槽(台灣國民粹養殖體)的共鳴配合度,纔是成就出神迷符徵(icon of charm)的必備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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