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害之文明——傷痛,恐懼與記憶

沈曼菱
(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一、

  如何與悲傷共存,甚至是消化、超越傷痛一直是人類精神史與心理學上持續研究的重要議題。在對文學商品與閱讀習癖的選擇上,目前年輕一代的世代意識(generation-conscious)和世代品味(general taste)似乎與樂觀心理學背道而馳,比起失控的正向思考,自剖負面或傷痛、憂鬱、病症的書寫比肩接踵而出,也更具有討論性和話題性。更具體地進一步來看近年來出版市場上的詩人作品,不難發覺詩集中如影隨形之傷痛。例如得獎眾多的青年詩人波戈拉(王勝南,1985-)首部集結而成的詩集《痛苦的首都》(2013)便已宣告傷痛書寫的成為創作基調,可以在序詩的〈瓶中風景〉覺察對痛苦有意識地書寫:「每款字句的鱗鰭/游過,皆有痛的囤積/皆有舊日的刺/鯁住且穿過/我透明臟器,有愛恨/在之間苦苦行經/有他者在搬移,小心/輕放。我負傷的內裡/暗藏的音節/再不願。被誰敲擊」(頁20-21)。詩人所謂「負傷的內裡」不斷在文本中繁衍、增生,形成一種由情感關係改變後所導致的「遺留的創傷」。情感生變或創傷的理由與原因各自不同,但最私密的個人情感卻能透過創作和文字召喚一群需要被了解、被記錄或被見證的集體意識。
  創傷(trauma)在心理學中強調經歷創傷事件後身體與心理出現的反應,而在波戈拉的文本中也可辨識出幾種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的特徵,例如閃回(flashbacks)、惡夢(bad dreams)或恐怖的想法(frightening thoughts)等。創傷在文學裡成為各式各樣的變形物件,作為創作中的一種符號與重複敘述的主題。波戈拉於第二冊詩集《陰刻》(2017)中更直指創傷的本質性,例如〈自己的「單」字〉中的〈瘀〉:
久長地……曾徒手搬運

記憶的重物;你是

我失手而壓疼的睡眠

偶爾輕揉局部

有傷,仍隱痛多年(頁71)

無法訴說的傷痕或當下的痛苦被文字與形式具體化,以及面對傾訴之不可能的痛苦,在「你」所缺席的生命中,「我」的內在有傷,甚至隱痛多年。詩人精準地將創傷本質與時間見證下的「瘀」以文字展現,傷痛往往隱而不彰,無法顯示。而文字如同顯影劑將苦難的過往和痛處反芻,如波戈拉另一首〈壓抑〉:「一只深陷於壁面的掛鉤,懸/繫牆外的世界/與牆內無人探問的/痛苦,那是不可說的。/他者以為你可承載的/也僅是「可能」/一點、再加/一點外物的重量/絲毫,都將引起斷裂」(頁133)。

安格拉‧開普勒(Angela Keppler)在〈個人回憶的社會模式〉一文中指出,任何回憶都從當今出發,由當今對過去的追溯而取得完成,並且當文字所建構的記憶一旦成為文本,就已經超越了當下的時間性。波戈拉於文字中建築的首都,藉由痛苦形成一己對於情感關係的想像,也是他所嚮往的可能的救贖方式。

二、

  如果波戈拉的創作是有意識地朝痛苦與創傷的主題去詮釋,完成他對於情感與生命中的缺憾,徐珮芬(1986-)的風格則偏向更加口語化的呢喃自語,訴說她對於對象、第二人稱「你」的焦慮與猶豫。詩集《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2015)闡釋了害怕與恐懼,當中包括了對情感的膽怯與臆測。如〈風聲〉首句:「我害怕被你拒絕的那些/譬喻」(頁56)以及〈而我並不…〉的末段,「而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想像/永遠的樣子/也不相信天亮/而我害怕/一旦把你背起…」(頁74)顯示對投入情感的恐懼與焦慮,表現出對「你」投入情感的不確定性。
  徐珮芬的第二冊詩集《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2016),在詩集概念的設定上便已說明在面對自我時必須超越、克服的恐懼,這個恐懼的本質往往源於自身心境所加諸的囿限。她自剖自己是一個不誠實的人,甚至形容「愛過的人們在底下對我招手,在那之中有曾經被深愛的我自己」,在情感關係中她所覺察的恐懼與驚駭,與其歸結於對象「你」的,其實更多是來自於對自我的辯證與質疑。其中,在作品中她曾變本加厲地化身為恐怖情人般的極端,在〈我相信害怕也是一種愛〉寫下以害怕作為對情感的詮釋或想像:「我要知道你/最害怕什麼/發條玩具/長腳蜘蛛/或是美麗的洋娃娃/所有會引發你恐懼的零件/我將把它們都放進密室裏/然後我會陪你一起進去/我答應你」(頁34-35),末段更決心不惜要成為「你」最害怕的對象,只為了強調情感的獨佔性與獨特性:

我要變成你

最害怕的人

我深信害怕

也是一種愛(頁35)

還有〈比世界末日更恐怖的是……〉,「我害怕電視螢幕上的那些英雄/因為哪天他們一定會變成狗熊/我才不害怕世界末日/比末日恐怖的事太多/譬如像你/你是我的英雄」(頁77)將害怕轉化成另一種情感,巧妙營造出對「你」的崇拜與戀慕,欲拒還迎的細微心理。

三、

  如果回顧中國傳統古典文學,記憶在情感的表現主題則集中於旅行、傷逝、感懷、離別等等,例如《詩經‧小雅‧采薇》中所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便是經典的例子,在感時傷事的情感上,時間或空間上今昔對比的現象幾乎是普遍性的經驗。清朝學者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提及,「『昔我往矣』四句,善寫物態,慰人情,傳誦千古而不絕,謂三百篇最佳之句亦不為過。」,藉由文字或印刷術所流傳保存後,此記憶就意味著已經超越了純私人的記憶範圍,因此「昔我往矣」可能是最微小或純粹私人的生命經驗,在另一方面所傳達的情感卻也最公眾而集體的,此一原因出自於人類情感的普遍性質。除了視覺之外,詩人以書寫不斷在記憶中召喚已經缺席的人事物,透過記憶一次次重回、拼湊、連結往昔與現在,例如葉青(林葉青,1979-2011)在《下輩子更加決定》(2011)詩集的〈短短的大雨〉則透過聽覺,因為一場大雨滂沱的聲音而回憶起過去:

你還記得一九九幾年的事嗎

好像太遠了

其實是有的

有很多事  都是在那時候

和現在一樣  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雨

但那時候不會  這麼確定地聽見(頁106) 

狀似自問自答的敘述中因為雨聲而使得過去得以串連起今日,在葉青的作品裡時常出現的記憶是透過現實中的空間,或是感官經驗而延伸出對昔日的繫念。例如在其〈記憶〉寫到:「秋天早晨風裡/飛過的鳥/人人認識的山/人人知道的海/沒有眼睛的時間/看見/我們渺小的愛」(頁41)弔念逝去的情感關係,精神上的痛處與創傷無法言說與展示,但時間成為見證,見證了愛與缺席,記憶因而成為時空中可憑弔的座標與遺跡。或像是葉青描寫遺忘之艱難和痛苦如〈忘掉一直不能忘掉的〉:「拿出一顆內臟/忘了一個人/都活生生的/卻終於跟身體無關了」(頁21)以臟器戲劇化地描寫分離的本質,身體感官成為葉青詩中辯證現實與過去的中介,遺忘與身體血肉無關,但在心理層面上卻無比艱難。我們不去追究遺忘最終是否成立,但卻能從文字中辨識詩人在情感記憶中的踟躕與徘徊。

  波戈拉在其得獎長詩〈造字的人〉(2012)序言說明:「——文明,始於兩人之間的細節。」,我們得以明白詩人對文明的定義來自於兩人之間情感關係。換句話說,在其文本中所建立的「文明」來自於對情感關係的渴求、互動與挫敗,而遍佈文本中的符碼誕生於對痛苦的感知。
目前,我們尚未知曉情感所衍生的「文明」是否將成為文學史中書寫或創作的經典與典範,但是在青年詩人的作品中或是創作方向有越來越多對傷情、懺情、悲傷與創痛,此一現象呈現現代社會中人際關係與心理層面之間壓抑、不為人知或社會避而不談的幽微空間,而這姿態或許也是青年詩人面/背對文學史的方法:由最私密、個人性質強烈的情感貫穿集體大眾的記憶與無意識,從看似無光與絕望的文字甬道中,通往另一個充滿可能的潮間帶,或無風無雨的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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