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圖說話第一人-法爾.威廉斯

看圖說話第一人-法爾.威廉斯:
文字敘事與視覺敘事重疊的瞬間

陳建龍 (世新大學英語學系助理教授)


        看圖說話,一直是文學史、藝術史上的謊言。看的是他人的圖,說的是自己的話。問題在於,他人的圖中,不少具體的呈現,經常被忽略不說;自說自話的人,卻常常提到許多事,不知道在圖中何處。就文學而言,這樣的謊言偷渡成讀畫詩(ekphrasis)的文類,是對讀者的不忠;對藝術而言,以看圖作為藉口引述個人的抒發,是對畫家的不忠;對文化研究而言,文字敘事無法對應視覺呈現,致使視覺敘事無法建立有效的論述,這是對當前跨媒世代的不忠。無論是上溯荷馬描寫想像中火神鑄造的盾(Iliad),還是下窮奧登(W. H. Auden)轉述油畫中墜海少年的腳(“Musée des Beaux Arts”),這種自說自話、以古諷今的現象層出不窮。作為自由創作的引子,這樣的方式,姑且功不可沒,也提供了後世許多佳作;但作為視覺文化的實踐,這樣的做法,無益於跨媒敘事的有效研究,並使得某些文類成為無效或不受重視的分類-因為看圖成了靈感的來源,而靈感一來,圖便擱下,此後話不對畫。看圖說畫,便成了睜眼說瞎話。

        直到最近,這種狀況,終於出現轉圜:攝影敘事與漫畫敘事。攝影敘事,屬於有效、成功的視覺敘事轉換為文字敘事的例子;漫畫敘事,屬於直接藉助視覺敘事協助文字敘事的例子。前者,是由圖轉文;後者,是將文所不及者,轉為圖像表達,亦即文轉圖。由於攝影敘事旨在以文字引介、說明攝影作品內容,而非服務自由創作,而漫畫敘事旨在以圖像直接呈現場景、表情、美食,取代文字說明,而非揣摩原作的委外插圖,1於是圖轉文的攝影敘事、文轉圖的漫畫敘事,兩者皆能有效提供圖文轉換的跨媒敘事觀察與研究。

        不論是由文轉圖的漫畫敘事,還是由圖轉文的攝影敘事,之所以能成為有效的跨媒敘事,提供有效的跨媒觀察,都是因為兩者的結構明確,使得敘事在形成的過程中,恪守既定的方向,不至於偏頗。換言之,此二者皆有明確的結構,並以此結構確立了敘事目標。

         不過,必須先釐清的是,雖然漫畫敘事與攝影敘事同為有效的跨媒敘事,但是此兩者在不同的原則之下運作,以不同的方式實踐敘事建構。以《深夜食堂》為例,漫畫敘事是同時以文字與圖像進行同一故事發展的敘事,完成一食、一人、一物語的結構。也就是漫畫敘事以視覺敘事作為主軸,以搭配、說明圖像的旁白、對白作為輔助,將大部份傳統文學作品中講述故事的文字轉為圖像,而後為了更有效地幫助讀者瞭解圖像,保留少部分的文字敘事,於是主要的視覺敘事與輔助的文字敘事共存,完成三一結構(一食、一人、一物語)的敘事。在這個部分,所謂的文轉圖,指的就是傳統的文字敘事,在產出時,轉以圖像的方式,改以視覺敘事取代。

        攝影敘事,則是以完成的攝影作品為對象,發展出緊緊挨著此攝影作品的說明、分析、解讀的文字敘事。以法爾.威廉斯(Val Williams)的作品為例,攝影敘事以攝影作品作為文字敘事產出的基礎,並清楚明晰地將文字產出三分為:攝影系列與創作背景引介、攝影師引言、攝影作品細部分析。在這個部分,所謂的圖轉文,指的就是取材已完成的攝影作品,透過對應的文字,將原本攝影作品所構成的視覺敘事,轉換為文字敘事,傳達攝影作品所呈現的內容。

        這樣的三分結構,使得敘事的傳譯成為有效的研究對象,因為內容有了明確的規範與分類,除了攝影師的特色(攝影系列與創作背景引介的部分)、攝影師的創作理念(攝影師引言的部分)、攝影作品本身與視角分析(攝影作品細部分析)之外,不容文字敘事者以傳譯視覺敘事的藉口,借題發揮,進行自由創作,將主要的敘事焦點置於次要的地位。而三分之中,又以攝影作品細部分析與視覺敘事傳譯文字敘事最直接相關,也就是本文用以解析圖文轉換亦即看圖說話的對象文本。

         因為明確的分類造就了文字內容的規範,並且以影像敘事作為文字說明的基礎與目標,無意於敘事轉換以外的創作嫁接或情緒抒發,因此從威廉斯的作品來觀察視覺到文字的傳導,便具有特殊的意義。或許,令人驚訝的是,之於視覺敘事到文字敘事的轉換,在文藝的演進之中,我們先有的是容錯的文類(讀畫詩;無效的、借題發揮的分類),而不是有效的規範。直到威廉斯的三分式的敘事出現,才是首次圖文轉換,在明確的規範下,依循視覺敘事的軌跡,發展出文字敘事的產出。故我稱威廉斯為看圖說畫的第一人,我視他三分式敘事中的攝影作品分析為視覺敘事與文字敘事交疊或緊密結合之作。

         必須明確澄清的是,之所以稱頌攝影敘事,之所以批判讀畫詩,之所以稱威廉斯為看圖說話第一人,是因為威廉斯的攝影敘事提供了有效的跨媒敘事產出與產出原則,並非是因為誤信圖文之間能夠達到忠於原著、正確無誤的傳譯。從看圖到說話,這當中所產生種種的困難與挑戰,是跨媒敘事的重點與文化研究著墨之處。有效的跨媒敘事文本,於是相形重要。由圖而文,由視覺而文字,種種的傳譯,可以失真,可以有效,可以縹緲悠遠,可以畫龍點睛,但卻千千萬萬不可顧左右而言他。威廉斯的攝影敘事,貴在忠於職守(結構形式不允許顧左右而言他),不在忠於原著(這應該算是公認的迷思)。

        囿於篇幅且無法附圖,僅舉一例。在威廉斯講述多蘿西.蘭格(Dorothea Lange)的名作《移工媽媽》(Migrant Mother)時,威廉斯先示讀者原攝影作,緊接著拉近鏡頭,特寫媽媽的臉部,而後三分模式的敘事轉換開始:
1. 「蘭格六攝歐文(Owens;移工媽媽姓氏),抱一嬰,二子各立一旁,低頭撇臉避鏡頭,特寫處著力描述舉止消極、衣衫襤褸、愁苦思忖、遙望遠方的移工媽媽。事實上,相片中的每個人都顯消極,彷彿任由鏡頭捕捉。相片中的構圖(歐文身旁各立一子),和諧有力-一尊聖母,天使夾伺,塵封貧困之中。」
2. 「以《移工媽媽》之名聞世,此圖像為佛羅倫斯•歐文.湯普森(Florence Owens Thompson)與其子之人像照,攝於加州尼迫莫(Nipomo, California)的豌豆採收營。多蘿西.蘭格所攝的這家人,呈現強韌卻也脆弱的兩面。蘭格把她的攝影視為「研究工具」,而此圖像便是她的移墾管理局(Resettlement Administration)田野調查之作。此作使移工的困苦與鄉村的貧窮受到大眾矚目,然而,此作也引來爭議,因為刊載前,蘭格曾向歐文保證,此照僅作研究用途。」
3. 「或有一處,相片披露的,不比我們雙眼所見更多;另有一處,相片證實,受雙眼侷限,我們所見甚少。-多蘿西.蘭格」

        從最直接相關的攝影作品細部分析(上列1.)來看,可立即看出威廉斯的攝影敘事由四個元素所組成:對象(objects)、位置(relative position)、呈現(presentation)、比喻(comparison)。對象的部分為:「歐文」、「一嬰」、「二子」;位置:「抱」、「各立一旁」、「低頭撇臉避鏡頭」、「相片中的構圖(歐文身旁各立一子),和諧有力」;呈現:「舉止消極」、「衣衫襤褸」、「愁苦思忖」、「遙望遠方」、「每個人都顯消極,彷彿任由鏡頭捕捉」;比喻:「一尊聖母,天使夾伺,塵封貧困之中」。
跨媒的敘事,不斷地持續著,而身為多媒體世代的一份子,掌握跨媒的敘事原則,更成為不可或缺的時代課題。威廉斯的攝影敘事,正提供了這樣的一個原則-對象、位置、呈現、比喻-作為有效跨媒敘事(圖→文)的四個要素。或客觀、或主觀、或超然、或深陷其中,都會是直接針對視覺文本的圖文轉換,不再是有益於文創而無益於敘事研究的靈感發想。這樣的敘事原則與相關發展,能為我們帶來什麼樣的助益,無人能斷言。但是,有效的規範與論述的建立,有賴於威廉斯攝影敘事的原則作為起點。或說,令人訝異的是,這麼簡單的原則、如此簡單的要求,卻久受忽略,使圖文間的傳譯,成為文人免責的哂笑、創作無端的遊戲。如果古典的時代,以讀畫詩作為其時代文學的貢獻,是否我們在這時代,可把圖文敘事二者之間的轉換,作為文化研究、知識科技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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